第 70 章 柔然
这一晚失眠的人不止有萧融,还有熬到眼底发青,脑子嗡嗡的阿古色加。
她这辈子就没见到丹然有这么兴奋的时候,都半夜三更了,她还是不睡觉,精神奕奕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张嘴叭叭叭就没有停过,全都是敏吉敏吉敏吉好玩好玩好玩。
……
丹然从小都是跟她一起睡的,丹然的娘因为太过伤心,生下孩子却没有奶水,当时许多人都在帮她想办法,无论是通奶水还是找同样生育了孩子的妇人借一些,总归能把丹然好好的养大。但那个女人对旁人的声音都充耳不闻,枯坐床头一整天之后,她抱着已经哭累的丹然来到阿古色加这里,把襁褓强硬的塞给了她,对她说,这孩子以后就是布特乌族的孤儿了,无论是起名养育生活孝顺,都不再跟自己有关系,她以后也不会再以这孩子的母亲相称。
当年说过的狠话并没有实现,因为阿古色加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丹然和她的母亲分离,但阿妍……她病得厉害,如果强行让丹然回到她身边,或许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所以她将丹然留了下来,而且按照阿妍的想法,将丹然纯粹的当成一个布特乌族人抚养长大。
布特乌族没有姓,只有名,所以丹然就只是丹然,而不是屈丹然。
被她养大的丹然自然同她很亲近,什么话都会告诉她,但像今日这样说个没完却也是头一遭,她都担心丹然兴奋的过了头,怕不是生病了。
不过还是她多想了,三更一过,丹然那兴奋劲就降了下来,她趴在枕头上继续说今天的事,不再到处打滚了,又一刻钟之后,丹然的声音戛然而止,阿古色加一扭头,发现她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阿古色加:“……”
看来是时候让丹然学着自己睡觉了。
作为丹然的家长,她当然知道丹然今天要去做什么,甚至她也知道那所谓“剧本”的事,那个叫萧融的中原人喜欢搞这一套,弄点骗人的小把戏,将不知情的黎民百姓骗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去掉布特乌族和中原人之间的隔阂,仿佛这样就能让中原人接受屈云灭,让他们不再害怕他。
有没有用的……阿古色加也不知道,她不常出去,就是到了回春堂,她也只会坐下来诊脉,等到了时间便立刻离开,一秒钟都不会多加停留,族里的年轻人没她这么死板,他们会跟来看病的人聊天,还跟着中原人学针线活,如今连什么时候去买菜最便宜,他们都学会了。
三十年。
她下山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在山上的时候她是个少女,拥有最美好的记忆和最充沛的活力,那时的她就像现在的丹然一般,每天都很快乐,族中的事情有姐姐和大人负责,她根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危机。
所以在姐姐决定下山的时候,她懵懂又隐隐的反对,等真正的下山了,她逐渐的长大了,发现了山下也同样的危机重重,她就开始怀念在山上的日子,人都健忘,大雪之下埋藏的痛苦和悲剧她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她只记得雁门关下一具又一
具的尸骸,没有雪的遮掩,这个画面是那么的鲜明刺目。
而且她不是个例,她看得出来,好多人都怀念住在山上的时候,至少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只有天灾,而到了山下,尔虞我诈同胞倾轧让他们日日都心惊胆战,布特乌族人是无法理解的,为何人要对人举起兵戈,为何同族还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在山下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如果最终他们每个人都要死在别的“人”手中,那她情愿回到不咸山,回到盐女湖,至少死在大雪里,他们的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
这想法可以说是很消极了,但谁又怪得了她,她可是布特乌族的族长啊,看着自己的同族从几千人,骤减到如今八百来人的地步,她又不像她姐姐那样,强硬且果敢,她真正擅长的只有医术而已,可医术也救不回那些濒死的人。
她也会迷茫,也会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但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所以渐渐的她就变成了这个死板又无聊的样子,不笑也不哭,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让她产生情绪上的变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年过去了,她也是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二十几岁的时候她还会望着天上的月亮,为这永无尽头的惨剧感到伤痛和疲倦,可如今四十几岁的她已经很少再关注自己的感受,她的目光放在孩子身上,放在年轻的族人身上,她不希望这群人走上自己的老路,一日又一日一日又一日的奔波沉默麻木,没有人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她是这样希望的,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实现这个希望。
这样的希望在她心里埋了多久,她自己都数不清了,中原有一句话叫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觉得自己也快到这个地步了,看起来这句话十分豁达,可到了阿古色加这,便是满满的无奈。因为做不到,所以她只好接受这一点。
而就在她接受了的时候,在她都放弃了再也不妄想的时候,她居然又从自己族人的脸上看到了欢声笑语,她看到他们振臂一呼,在陈留当地人的带领下打打闹闹的跑着钻进密林,她看到族里同样不苟言笑的女人拿起笸箩,得意的向大家展示她刚学会的花样子。
他们……好像被接纳了。
整整三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那个叫萧融的人不过就是用了一点骗术,连银钱都没花上几个,就让这些中原百姓对他们敞开了心扉,而且不止是中原人很震惊,连他们布特乌族都很震惊,原来中原人是这么友好的吗?他们很善良啊,自己不过是送去了一点皮子,他们就要用自己家的布料来回礼,这跟他们以前受到的被砸泥巴的待遇可完全不一样。
当初她之所以答应了萧融的请求,不过是因为此人颇受屈云灭的重视,所以她不想驳他的面子,谁能想到当初的无心之举,就能得到这么好的一个结果。
族人只是其一,还有丹然与屈云灭的关系,丹然怕屈云灭到了一定程度,哪怕她逼着丹然和屈云灭坐在一起吃饭,也无法让他们两个稍微亲密一点点,阿古色加都不知道萧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仿佛会巫术一般。
曾经最绝望的时候,她跪在地上亲吻大地,笨拙的学着姐姐曾经的样子,祈求他们布特乌族信仰的神明盐女可以给她一点回应,帮帮她,让她的族人与家人不要再受苦了。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不需要盐女,她只需要一个萧融。
丹然呼呼大睡着,阿古色加动了动身子,却还是没什么睡意。
在这宁静的夜里,她的思维越来越发散,她想着,萧融不过是稍微提点了一下布特乌族而已,就已经让布特乌族受到了这么大的恩惠,几乎每个人都对萧融感激涕零,那他长时间的待在王府中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屈云灭身上,屈云灭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忍不住的想起两日前。
彼时屈云灭入夜来访,坐在她面前,问了她一个问题:“这世上会有人大病小病不断,却还能一直化险为夷长命百岁的吗?”
阿古色加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实回答了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人应当也是存在的,只是万里挑一而已,更多的人还是倒在疾病当中了。”
屈云灭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紧跟着,他又问了一个问题:“罗乌,若我想要将一个人,变成这万里挑一的人,我该怎么做?”
阿古色加愣了愣,然后没有犹豫的回答:“你做不到,各人有各人的命,哪怕盐女下凡也不能将该死的人再救回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多想与强求,都是徒增烦忧而已。”
屈云灭:“他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对自己身上的任何病痛都不屑一顾,哪怕吐了血,他都不会多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
可他对他自己那么无情,对屈云灭又那么的在意,守着他入睡给他做药膳盯着他换药,仿佛在他眼中,屈云灭比他重要得多。
屈云灭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将一个外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同时屈云灭还感到愠怒,那个人对自己的漠视和敷衍,已经到了让屈云灭大动肝火的地步。
然而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即使那个人很在乎他,可他从来都不听他的话,他始终都我行我素只做他觉得重要的事情,很显然,他自己的身体不在这个范围内。
屈云灭找阿古色加,便是想知道这样的情况还如何解决,若是需要药材,他去买,若是需要大夫,他去请,若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救命神药,那他就是抢也要抢回来。
听屈云灭说到一半的时候,阿古色加大概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由于她不怎么见到萧融,她对萧融身体有多不好也没个概念,甚至根据她上次的接触经验,她觉得萧融的身体好像没什么问题。
哪知道她刚这么说完,屈云灭顿时就跟她急了,都吐血了,还吐了两次,这能叫没什么问题?!
阿古色加:“……”
最后他们两个也没商量出什么有用的结果,阿古色加表示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药,哪怕盐女参也不过就是比普通的人参效果更好一些,远远达不到药到病除的地
步,如果屈云灭想要找这种药,那他就是白费功夫。
但屈云灭的倔劲儿也犯了,他反驳阿古色加,你刚刚还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这世上总该有一种药能对症治疗萧融的病,只是他还没有找到而已,天下宝物无非都在各国的皇宫当中,他一个一个的搜罗过去,总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对于这种大话阿古色加都懒得回应屈云灭什么,天下有多少个国?又有多少个皇宫?还一个一个的搜罗,哪怕他忙活一辈子,也完不成这样的事!
屈云灭走了,阿古色加也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屈云灭这么大的人了,应当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可如今,她又不怎么确定了。
她深知,萧融待布特乌族如此仁善,不过是因为屈云灭的关系,他们这群人就是沾了屈云灭的光而已,而对屈云灭的族人都能这么好,那他待屈云灭又该有多好。
不管是倔强自大还是狂妄,这都是屈云灭从小就有的性格特征,而唯有暴虐好杀人,这是他后天才养成的,转机便是从他兄长去世开始,屈云灭仿佛一夜之间就懂了杀戮的作用,失去的人越多,他越需要发泄心中的怒火,旁人夺走了他的亲朋好友,他就去夺走旁人的。
在阿古色加眼中,屈云灭是个孤儿,是个带有天生缺陷的人,他永远都学不会怎样平和的接受他人的离去。
躺在床上,阿古色加继续发散思维,让自己想象了一下萧融要是病死了,以如今的屈云灭的状态,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
噌的一下,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丹然睡得好好的,突然耳边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外面天还黑着,但是那罗蹲在地上,似乎在翻什么东西。
丹然困倦的问她:那罗,你在找什么,是有人病了吗?★”
阿古色加镇定的回答:“没有,我睡不着,想看看你敏吉之前送来的医书。”
见丹然还是一脸茫然,她哄道:“你睡吧,我会小声一些的。”
丹然听话的躺下了,而阿古色加再次把自己的头钻进旧箱子里。
究竟放哪里去了?之前她嫌弃上面都是中原的文字,不愿意看,现在不能不看了。
她一定要治好萧融的病,这不是为了屈云灭,也不是为了萧融,而是为这命途多舛的天下啊!!!
…………
*
第二日。
由于前一晚没怎么睡,醒了之后萧融便萎靡不振,早上吃饭的时候,脑袋差点掉到砂锅里。
屈云灭:“……”
每日药膳都是萧融安排,今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等了半天都没看见萧融过来,他便知道萧融定是起晚了,干脆主动起身,过来寻他的药膳。
屈云灭眼疾手快的揪住萧融的发冠,这才拯救了他那张光滑细腻的小脸蛋,但脸是保住了,头发没有保住。
萧融顿时发出一声惨叫,赶紧去抢救自
己的头发,他被屈云灭拽的直吸气,这下好了,再也不困了。
“大王!你这是公报私仇吗!”
屈云灭有点心虚,却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了,他还倒打一耙,小声抱怨道:“一点小事就叫唤。”
萧融:“…………”
他气得胸膛起伏不停,而屈云灭躲避着他的目光,装作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
面对这样厚脸皮的屈云灭,萧融又不能对他不依不饶,最后他只能重重的哼一声,表达一下自己的不爽,然后继续低下头喝粥了。
对面的萧佚:“……”
有时他也想保持对镇北王的敬畏,但这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
屈云灭是不是公报私仇,这个没法确定,但萧融确实是在公报私仇。
他把自己要处理的那些公文尽数搬到屈云灭面前,就这些量,能让屈云灭坐在这里一整天。
屈云灭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东西,哪怕是萧融等人没来的时候,他也不需要处理这么多公务。
萧融看着他这无法接受的神情,心里总算是爽了,他微微一笑,对屈云灭说道:“有劳大王了,萧融告退。”
屈云灭正在数这一摞到底是多少本,闻言,他条件反射的叫住他:“你去哪里?”
把公务全都交给他,那你是打算去哪里??该不会是打算独自出去消遣吧!
萧融回过头,充满风情的笑了一下:“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我从金陵带回来了一些人,为了能够得到他们,我可是一掷千金下了血本的,这几日有些忙,没有顾得上他们,好不容易买回来了,又怎么能冷落人家呢,所以大王您先忙着,我去看看他们就回来。”
屈云灭:“…………”
*
对于那些异族雇佣兵来说,他们真是倒血霉了。
本来以为自己不过就是接了一个保护官员的小任务而已,哪知道当晚情形就急转直下,这几天他们经历了九死一生夺命奔逃莫名其妙就到了杀胡人杀得最狠的镇北军中最后还被软禁了。
怎一个惨字了得。
他们当中有些人想逃跑,尤其是镇北王刚刚负伤的时候,人人都关注着镇北王,根本没人在意他们,那就是最好的逃跑时机,结果刚有个大胆的准备带着马匹和货物潜逃,那边的某个小将就眼睛一眯,他弯腰捡起地上死人的兵器,然后猛的往这边一扔,那个想逃跑的人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这么毙命了。
虽说雇佣兵都是看淡生死的人,但这也不代表他们一心求死。
接下来没人敢逃了,全都沉默的跟着镇北王,他们清楚记得花钱雇佣他们的人是那个叫萧融的文官,或许事情也没到那么绝望的地步,至少文官不会轻易杀人。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因为雇佣他们的虽然是萧融,可萧融满脑子都是怎么看顾屈云灭,根本没有空安排这些雇佣兵,他直接把这些人都交给了虞绍承,也就是那个一刀戳死他
们同僚的小将。
雇佣兵们:“……”
行走江湖多年,报应终究还是找上他们了。
这几天萧融也没过问这些人的下落▆,等他找到虞绍承的时候,虞绍承便把他带去了这些人的住处,在军营附近的空民房当中,隔壁就是牲畜棚。
萧融:“……”
捏着鼻子走进去,看见萧融现身,这些彪形大汉虽不至于泪流满面,但也一个个的眼中都迸射出了希望的光芒,仿佛萧融不再是他们的雇主,而是他们的救星。
他回头看看虞绍承,虞绍承也无辜的看着他。
……算了,不要深究。
萧融实在是受不了这边的味道,他还是把这些人都带了出去,附近便是镇北军驻扎的地方,萧融往军营里看了一眼,然后对这些人说道:“当初花钱雇佣你们,便是因为我感觉到了金陵的暗潮涌动,在保护我一事上,你们似乎没立下什么功劳。”
雇佣兵们:确实,有镇北王在,谁能抢功抢得过他。
接着,萧融话锋一转:“但你们没有做逃兵,还护住了我交给你们的包袱与货物,这足以证明你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好汉,你们说呢?”
这群人面面相觑。
大家都在中原闯荡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对中原话也颇为了解,好汉似乎不是什么好词吧?一般好汉两个字后面,不都是连着饶命的吗?
但萧融看起来不像是在嘲讽他们的样子,这群人互相看看,最后推出一个回话人来。
这人对萧融点点头:“多谢萧令尹夸奖。”
萧融打量他。
他让张别知雇佣的是各族的雇佣兵,每族都不超过五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团结起来,而就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这个人能让其他人的人都信服自己,也算是有几分本事。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族人?”
这个人回答:“我叫地法曾,柔然人。”
萧融猛地咳嗽几声,差点没把自己的肺咳出来。
虞绍承连忙上前拍他的背,同时他感到非常疑惑,没听说过萧先生有咳疾啊,而且之前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咳嗽起来了,还是阿兄好,阿兄的身体就从不让人担心。
……
萧融摆手,让虞绍承别再拍了,好不容易缓过来,萧融一脸镇定的看向地法曾:“哦,原来是柔然人,那你又叫什么?”
本来没必要将每个人的名字都问一遍,但萧融现在有点害怕,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来,就只能用这种办法遮掩。
——地法曾,柔然帝国的开启者,将柔然可汗制改为帝制的第一人,三十二岁成为柔然可汗,三十五岁称帝,三十六岁开始往西北扩张,灭了高车契骨乌孙大宛,领土最广阔的时候,连东欧都有一部分被他收入囊中,往后的贝加尔湖此刻的于巳尼大海,更是整个纳入柔然帝国的版图长达一百二十年,直到这个帝国被其他游牧民族消灭。
萧融面带微笑的听着别人自报家门,心里则是字字泣血。
这不是他们能收得下的人……这是大佬中的大佬啊!张别知,就这么简单的任务,你居然都给我闯祸!!你等着,今晚我就替简峤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