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话说楚山这边。
她担心王顺,心中郁结,便有些内息不稳,兼之一路行得飞快,到柴房时她心脏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双手撑膝,低头大口喘着粗气。看到王顺正靠在墙角,被五花大绑得宛如一个大肉粽,两个绿豆似的小眼睛直溜溜盯着她。
楚山缓了一口气,连忙去给他松绑:“可受伤了?”
看着王顺清澈中带着些许愚蠢的眼神,楚山心里直叹气:-“一会儿去丹房找你宋师兄,开两副安神的药。”
她还要去客房,顾不上那么多,嘱咐完便走了。
“砰——”
楚山心中带着怒气,一脚便踢开客房大门。
她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走进内室,见穆北着藏青色道袍,正坐在桌前,窗子半开,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中,面前放着经书和一份抄本。
方才的巨响仿佛没有惊扰他半分。见楚山进来,穆北将笔架好,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完全恢复,左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朝楚山作了一揖。
“见过楚姑娘。”
早春时分,日光尚短,斜斜的太阳已经微微西倾。光线穿透窗棂,洒了满地。那柔和的暖黄色阳光,温暖地覆盖了两人身上。
房间内一尘不染,光亮如新,明显是里里外外重新打扫过。
楚山环视一周,并不急着盘问他,反倒是拿起了他的那份抄本,随意翻了起来。
一卷《列子》,穆北已抄完了小半本,字极工整,从头至尾无一处涂改。
“你这一手小楷写得妙极,遒劲之中不失婉媚,清雄雅正不失姿态。笔锋也藏的好,倒叫人看不出虚实。”
说罢,也不去看那人,同那晚一样,兀自坐在竹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啜了一口,只觉得今日这茶爽滑甘甜,甚是解渴
连着闷了三杯,打开茶壶一看,果然,此茶芽头肥壮,挺直如针,色白如银,正是顶好的白毫银针。
“有钱真好啊。”这几根茶叶便能顶自己两年的工钱,楚山心中感概,不过一个不小心,话竟从嘴边偷偷溜了出来。
并非玄乙苛待楚山,虽然玄乙对她极好,但毕竟不是自己生父,能收养自己已是天大的恩情,哪里好意思再用人钱财。因此,楚山从未要过玄乙给的零用钱,与其他人一样,每年只从道观账房支二十两例银,算是自己的工作酬劳。
“宝川不,你那小兄弟今日倒是给你送了不少物什。”楚山盖上茶壶,抬头看向穆北。
穆北一笑,不置可否。
“你那日说自己从小在戏班里长大。”
“唱一段儿《捉放曹》,唱完你我两清。”说完,楚山双眼一闭,身子往后一靠,双手抱胸,一副等着听曲儿的架势。
等了许久,面前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楚山抬了抬眼皮,见他双唇紧抿,一语不发地盯着窗外。
她也不急,就闭着眼睛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穆北的声音悠悠响起:“昔日曾为赵相的门客,可恨屠贼诬害赵家三百余口,只有庄姬一人,逃进宫去。闻听在宫中产生孤儿,屠贼闻知,进宫搜孤,也不知搜出无有?唉,天哪!但愿留得忠良之后,也好与赵家报仇雪恨”
“小弟有一子,与孤儿般长般大,我意欲将孤儿掉换下来,藏在小弟家内,再将我亲生之子,抱到兄处,待弟去到奸贼那里出首,就说你隐藏孤儿不报。屠贼闻知,定要前来搜孤。哎呀,那时只恐你的性命难保哇!”
穆北的嗓子低沉,起先听来似觉干涩,愈唱愈觉嘹亮,却又隐隐藏着哀切。
一曲终了。
“吴某献丑了。”穆北声音有些沙哑。他母亲是伶人不假,他又何曾唱过戏。
“好!”楚山睁开眼,一下一下,鼓起掌来。
穆北方才唱的并非《捉放曹》,而是《搜孤救孤》里程婴的念白。
楚山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穆北,心中震惊。
竟然有人在追杀他,追杀辽国的皇子。
楚山只一瞬便整理好思绪:“今日没有闹出大事,便如我之前所言,你我两清。”此时她已站到穆北面前,抬头注视着他的双眸,只见他琉璃般清澈的眸子清晰的映着楚山的一颦一笑。
“不过,若是今日我太清宫有一个人有了闪失,我定不会让你完整的走出山门。”
穆北看着面前比自己矮半头的楚山,见她凤眸闪过一丝狠厉,心里像小狼挠了一下,感觉痒痒的。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异国之人全盘托出。
他并非不知如何矫饰,只是对着那双清亮的眸子,他说不出一句谎话。
“多谢楚道长和宋道长救命之恩,某没齿难忘。”
窗外红盘乍涌,山头吐月,清光四溅。
“哪有什么道不道长的,不过是六亲缘浅的可怜虫被祖师爷收留罢了。”
楚山小声嘟囔着,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右手撑着脸,微微歪头看着他。
“可是要走了?”
穆北也坐下来趴在桌上,学着楚山的动作,不过是用左手撑着脸,微微歪头。
他一半身子在月光下,一半陷在阴影里,眼神不曾离开楚山。
“嗯,明日一早。”
月光下,二人四目相对。
“此番回辽国,山高路远,你你多保重。”穆北今日的坦诚让楚山心中一动,此时,对这名十四岁少女而言,那些刀光血影,家国仇恨仍有些飘渺。
夜色温柔,包裹住少男少女的心事。
“对了,你等一等。”
说着,楚山飞快地跑回自己斋房拿了朱砂黄纸,又去厨房顺了三个苹果。
回了客房,将三个苹果在桌子上依此摆开,当作贡品,右手边放了烛台。存思运气,左手二指平伸,其他四指尖微向内弯,捏了一个天纲决,右手笔蘸朱砂,以三勾为符头,引气入符,嘴中默念:“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说着一气呵成,画出一道平安符。画符毕,笔尖朝上,笔头朝下,以全身之精神贯注于笔头,撞符纸三次,符便画好。
楚山将平安符递与穆北,穆北惊讶之余心头一热,郑重地双手接过。
楚山摸着鼻子笑了笑:“此符未开过光,做不得数的,有个好寓意罢了。”
穆北小心的将此符放入怀中,笑道:“我倒觉得此物堪比金钟罩铁布衫,某多谢楚道长。”
流云飘过,一瞬间遮去月光,无人看见姑娘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
第二日,晨钟未响,宝川已早早侯在太清宫前门外。
“得走了,王爷。”宝川怎会看不出自家主子心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穆北点点头,终是收回了目光,摸了摸胸口的符纸,转头朝山下走去,不再回首。
楚山一夜未眠。
她知道,若将来某一日再见,不是他死,便是她亡。
客房的桌子上,他留了满满一罐白毫银针,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上面用遒劲有力的小楷写着:“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永嘉四年五月,楚山告别太清宫众人,上京赴任翰林院庶吉士。
八月,庶吉士散馆,楚山任七品翰林院编修。
同年九月,朝中接到消息,辽国政变,太子一党倾覆。靖南王领兵八十万挥师南下,誓取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