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楚山向许远道了谢,正在玄关处收起油伞,便听见玄乙真人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她快步走入屋内,撩开已经半湿的青色道袍,在玄乙的斜后方跪下。
“回师父,是。”
浮山镇虽小,却藏着中原四大书院之一——白麓书院。楚山开蒙早,随着年纪渐长,见儿时村子里一同玩耍都是去了学堂,她便也去求玄乙送她去学堂。
白麓书院汇集天下英才,即便在此,楚山六艺四书俱是上等,尤擅骑射。
当朝崇尚文风绮丽,富赡辞藻,楚山的文章却结言端直,论理犀利,难得有一股古拙之气,加上她写得一手瘦金小楷,间架开阔,清逸润朗,颇得书院先生看重。
战无止,乱无休。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又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谁没幻想过自己以笔为戎,挥斥方遒,上谏君主,下叱奸佞。
此番殿试,楚山幸得传书鸿胪,一篇《破窑赋》也让她名满京城。
世人以浮邱为仙境,她总怨浮邱不在人间。世间种种,她也想体验一遭。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楚山声音清冷坚定,似珠玉落银盘。
玄乙听到她的话失声哑笑,随后轻叹一声,似是感叹造化弄人。
“我有负靖柳所托啊。你父亲生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将你带走,在浮邱山安稳的度过一生。
可是你啊你倒是承了乃父之志。”
玄乙说着,虚了虚眼睛,盯着面前跳跃的烛火,原本黄豆般的光点逐渐放大:“想当年,晋太祖爬了八千八百八十八阶,求钟山烛阴的龙族庇佑,助其一统天下。靖柳一片赤子之心,被晋太祖说动,欲助其平人间祸乱,救苍生于水火。瞒着烛阴氏的老祖宗们独自一人便下了山。在凡界使用法力是犯天条的大罪,他便自行封印了法力,如此便与凡人无异。
“后来,我与你父亲相识。那三十年,敕勒川纵马,鸣沙弯杀敌,太行山布阵,将军台舞剑,当真恣意潇洒天下初定后,靖柳与一凡人女子相爱,不久便有了你。他二人本欲隐居湘北相守一生,直到人君登泰山封禅,天帝得知靖柳之事勃然大怒,在他还是肉体凡胎时便处以雷霆极刑。”
受雷霆天刑者,永世不得入轮回。
玄乙记得,他在风雪中奔波了七个昼夜,赶去昆仑见老友最后一面。
那日,靖柳已受了刑,浑身血脉尽毁,五感只剩一丝微弱的听觉。三魂七魄,唯剩一屡龙魂强撑。
他到时,靖柳伏在地上,似在静静地等着他。
玄乙缓缓跪坐于他面前。
“靖柳,你可后悔。”语气如常,听不出喜怒。
靖柳看不见玄乙,只冲着声音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润之,我知你恨那人君。但我却要谢他。”
“钟山常年覆雪,入目皆白,千年难见一次亲族,几百年与人交谈一回。我闲着无事,便喜欢听那些凡人的祈祷,求儿女平安顺遂,书生金榜题名,夫妻永结同心,父母身体康健,听多了便也心痒痒,我常想着人间人间究竟是什么样的。”
“三生有幸,我遇到了你和楚瑜,也领略了山河壮阔。悠悠苍天,未薄于我。”
“只是润之,我唯有一事相求。”靖柳七窍突然冒出汩汩鲜血,身子逐渐变得透明。
“嗯”
“钟山太冷,人间太险。楚瑜已经已经先我去了只是楚山她还小”
“我会护她一世周全。”玄乙微微转过头,不忍再看他。
“既如此,我便安心了。”靖柳用尽全身力气,冲玄乙灿然一笑:“我与润之,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话音未落,靖柳的身体忽然变得如同晨雾般透明,轻盈地悬浮在半空之中。倏而天光大亮,山中一阵清风掠过,那道若隐若现的龙魂宛如轻烟般散去,随风飘进了昆仑山的幽谷。
时人好折柳送别,玄乙从怀中掏出一支锦袋,借着阵阵山风一把扔入山谷。
对不住,靖柳,我没有寻到柳枝,只带了一捧湘北的土。
往事伤怀,玄乙胸口一阵刺痛。
“阿楚,你此番下山,肉身与凡人无异,万事性命要紧。另外,虽然你父亲封了你的仙法,但随着年岁增长,你的法力或许会愈发难以驾驭,若是被凡人看见,那便是触犯天规”说着,玄乙忽然感觉后背一重,右手边冒出一截龙尾。
师父讲起往事,倒真像个两百岁的老头子。楚山心里这般想着,后来不知何时竟睡沉了,变回了半人半龙的形态。
玄乙无奈地摇摇头,将楚山抱起,轻放到内室的床榻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抚着楚山的发顶。
从前她去书院,课业多,每日回来也是如此疲倦。他瞧着心疼,也不知书院里的先生是何方神圣,难道比他教得更好?叫小丫头在他身边一刻也坐不住,日日往书院跑。
他还记得,初入学时,同窗小孩总叫她“小道姑,小道姑”。有一回她不耐烦了,便从他房里偷了黄纸和朱砂,下山买了糨糊,毛笔蘸了朱砂随便乱画了几笔,反面糊满了糨糊,紧紧贴到那几个同窗后背,一边跑一边大喊:“捉鬼咯,捉鬼咯。”。
书院的先生气得当场胡子倒立,让几人第二日都把家长叫过来。
玄乙活了两百年,从未被人如此劈头盖脸训斥过。
于是,当朝皇帝都难得一见的玄乙真人,书院先生见了。托楚山的福,这几年还见了不少次。
一晃小丫头都这么大了,剑眉凤目,倒是像极了靖柳。
他唇角含笑,墨色瞳仁映出楚山的影子,眼底一片温柔。欲离开时,楚山的尾部的龙鳞钩住他的衣衫,他挥剑轻斩外袍,剪了灯烛,悄声离开。
那晚楚山瞧着很是疲惫,玄乙也知道她自京城回来,舟车劳顿,回太清宫又是一直帮着打点大小事务,便跟许远说免了楚山几日的早课,让她好生休息。
这几日是许远督早课,然而每日三更天晨钟一响,楚山还是雷打不动地与众人一道在后山练剑,打坐,诵经,看见许远还笑着冲他招招手,跟他无声打了个招呼。
许远见她眼下泛着青黑,心下对这个小师妹生出一丝敬意,她在太清宫十四年,从未缺过一节早课,即便生了病也不曾告假。人人皆道她是天才,可试问几人能有如此坚韧的根性。
这日晨霭散去,楚山做完早课同众人一道下山,恰好她今日值殿,便打算去柴房拿些炭去殿内。
昨日又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山里格外清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刚迈进后院,楚山便瞧见宝川和王顺支了满院桌子,两人忙前忙后,看见楚山,宝川立马停了手里的活计,见王顺没有反应,感觉有些奇怪,便摁着王顺的头,二人一起向楚山行礼:
“见过师姐。”
“这是要晾经书?”楚山回礼。
“回师姐,正是。昨夜风急雨大,西边那一侧窗户渗了些水,趁着现在日头好,我和王顺便打算晾一下经书。”宝川年纪小,吐字却清楚,说话也不急不缓。
一旁的王顺默默地站着,低垂着头。
他小时候发热病,烧坏了脑子,父母一看治不好便撒手不管,玉清道长心生怜悯,将他收归门下,平日里他就做些洒扫的活,楚山难得见他,对他并不甚了解。
只知道这两人年纪相仿,每日形影不离。
“不过师姐,有几册经卷。”说着,宝川翻出几卷泡了水的经书递给楚山:“比如这《鹗冠子》《抱朴子内外篇》《列子》都被水浸了一一部分,怕是要重新抄写一遍。”
楚山一一翻过,嘴里念叨着:“唔,下月便是清明,要敬天祭祖,你师兄们最近需跟着几位道长,定是忙得很”
忽然,她眼睛一亮。“不如,去问问客房那位。”
“那个西域人?他他可识汉字”宝川压低声音,奇道。
“他一口官话说得极标准,字应当还是识得的。反正他左右也闲着,你且去一问?”
宝川点头应下,抱着那几卷经书,转过身向客房走去。
王顺正欲迈步紧随其后。
“慢着。”楚山清冽的嗓音带着一抹慵懒,恰到好处地飘进王顺的耳畔。
“你不是王顺,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