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啖荔枝即神仙
阿嚏。
东宝坐在马车里,一声接一声的打着喷嚏。
心里嘀咕着:今日真是怪了,他发狠地揉了揉鼻头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不禁悠悠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东宝偶然听闻板桥巷里出了一位绣坊西施,这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偏偏那几日他为了寻找二少奶···沈姑娘,急的焦头烂额,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便去板桥巷凑了一回热闹。
不曾想,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于让他找到了,今日也如愿将东西交到了沈姑娘手中。
东宝总算是松了口气,但是转念一想,这沈姑娘也真是为奇女子了,放着高门大户的少奶奶不当,偏要在这市井绣坊里讨生活。
唉······何苦来哉?
世上的姻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也可怜了他家二少爷,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君,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不仅如此,前几日在盛京的宫宴上,苏家的姑奶奶当着太后娘娘和当今陛下的面,参了苏祈一道。
直言他恃才傲物,忤逆长辈,无视宗族法度。
太后娘娘听罢连连摇头,陛下虽未表态,可那是文武百官都在场的宫宴呐,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
苏国公亲自向陛下上书,阐明原委,更直言自己教子无方,向陛下请罪。
国公夫人也觉得面上无光,派人向苏祈传话,要他即刻回府。
可是他家二少爷,苏祈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每日除了公务,就是待在驿馆作画。
之前几年他因为公务繁忙,搁置了很久的丹青技艺,如今又重新拾起来了。
山水鸟兽尤为出众。
东宝瞧着二少爷,倒是越来越像大少爷。
就差辞官归隐这一条了······
啧啧啧。
想到这里,东宝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这可不行,堂堂苏家子孙,可不能都去修仙问道了。
东宝将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扼杀在脑中。
心中记挂着该给二少爷回话了,马车一到驿馆,他便脚步飞快的往书房去。
正逢柳向俊与另一位同僚梁大人一同在书房与苏祈谈话。
如今夏日,暑气越发旺盛,书房的门窗皆是敞开的,悬挂着半透的翠竹窗纱。屋子中央摆着一个青花白瓷冰缸,巨大的冰块散发出袅袅寒气,将屋内的热度中和下去。
东宝捧着一叠还挂着水珠儿的新鲜荔枝进了屋。
几位大人正在说陛下南巡之事,一瞧见这鲜红饱满的荔枝,登时都来了兴致。
梁大人道:“这可就是传说中的白糖罂?”
苏祈轻笑颔首:“梁大人好眼力。此乃五月佳品,七分红,三分绿。果肉洁白似糯玉,汁水清甜似蜂蜜。”
柳向俊前几日虽然已在苏大人府上品尝过了,但今日见了这荔枝,还是忍不住再次伸手。
他一边剥壳一边吟起了诗:“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润胜莲生水,鲜逾桔得霜”。
梁大人一边笑着附和:“好诗,好诗。”一边也动手品尝起这果中珍品,他吃完一颗随口问道:“这个品种产自哪里?岭南么?”
苏祈喝了一口清茶道:“这是仙游府枫亭镇古荔树所产珍品。”
此言一出,柳向俊首先听出了其中古怪,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听闻仙游府的蔡大人也是金科有名的才子。”
仙游府与芙苏、天临府不同,自古就是农耕发达之地。
陛下此番南巡,虽然直言是为了游历山水,体察民情,但更重要的是考察地方政务,包括江南的土地赋税制度。
所以,这仙游府便是必经之地。
苏祈放下茶碗,不置可否。
一旁的梁大人倒是有些好奇:“我若是没有记错,这蔡大人比奕正年长几岁,当初铨选了三年之久,才授官职。”
梁大人越说越兴奋,将陈年往事都搬了出来:“当初你铨选一年不足便临危受命,出任天临织造郎官一职,蔡大人还曾上书,直言陛下看走了眼,选你没选他。”
苏祈闻言也忍不住轻笑出声:“蔡大人秉性直率。”
梁大人反驳:“哪里是直率,分明就是鲁莽。”
苏祈如今官拜芙苏织造署主事郎官,官阶虽只有五品,不及蔡大人的品级高,但陛下南巡之事,皆由苏祈一手操办。
柳向俊闻言恍然大悟道:“如此想来,蔡大人恐怕早已悔不当初。”
两人笑着点头。
苏祈倒是不在意:“无妨,都是陈年旧事而已。”
三位大人又谈笑了一刻多,才结束对话。
东宝将柳大人与梁大人送出门。
转身回来时,苏祈已经展开宣纸,提笔凝思了。
东宝不敢打扰,但是想着差事办妥了应该禀告少爷一声的,一时间进退两难。
“说。”苏祈远远蹦出来一个字。
东宝忙躬身回话:“回禀二少爷,小的今日已经找到沈姑娘了,樟木箱子也一并送到。”
苏祈手臂悬空,眉眼低垂,正在思考落笔处。
东宝说完,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就在东宝以为二少爷没听见,准备再重复一遍时,才听苏祈悠悠的说:
“出去吧。”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东宝听不出喜怒,只好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半晌之后,洁白柔软的宣纸上,落下一滴浑圆的墨珠。
他颓然搁下笔。
兴致全无。
五月的天,娃娃的脸。
杏儿看着巷子里为了躲雨而四处奔跑的行人觉得好笑。
心中庆幸今日没有出门去,不然现在在街上狂奔的人,就该是自己了。
沈妙宜将绣好的百鸟朝凤图从绣架上撤下来,小心翼翼地收好,转头看见杏儿缩在门边便问她:“看什么呢”
“我在看行人躲雨。”杏儿像一只百灵鸟一样,一说起来就叽叽喳喳没个完。
“姐姐,你说是泽阳这里多雨吗?”她来泽阳不到两个月,总觉得这里时常下雨,不似她老家那般干燥多风。
“这里雨水虽繁,但下不了一会儿就停了。”沈妙宜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取出油伞。
“姐姐,你要出门?”
“嗯。”她取出一个早就收拾好的蓝色包袱挎在小臂上,转而嘱咐杏儿:“我去探望友人,很快就回来,你好好看店。”
杏儿伶俐地点了点头。
沈妙宜纤细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细细密密的雨幕中。
盛夏雨中的泽阳小镇,尤其妩媚婀娜。
沈妙宜撑着伞,缓缓行在道中,与步履匆匆的路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十分享受雨中漫步的时光。
清凉的微风夹带着雨丝,拂过裙摆袖口,偶有几滴落在鼻间或是发梢,她不觉得恼怒,反而有种清透心脾的愉悦感。
这顶半旧的油纸伞一路穿行,最终停在了拾花馆的后门。
春夏一早就等在此处了,见到撑伞而来的沈妙宜,便激动的跑过去,全然不顾还下着雨。
“阿妙!”
“春夏!”
二人在雨幕中激动的相拥。
“我好想你呀!”春夏还是那样热情直率,抱着沈妙宜往廊檐下躲。
“我也想你呀!”沈妙宜抬手为她擦了擦脸颊上的雨水,问道:“你和楚楚可好?”
她前几日曾写信给春夏,相约一见。
原本约好今天这个时间,可是没曾想下了雨。
“我们还是老样子。”春夏激动的将她左看看,右瞧瞧。见沈妙宜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才放下心来。
“楚楚今日原本是有空的,可是谁知道这个天煞的张公子,非要邀她雨中泛舟去。”春夏气嘟嘟地讲述着楚楚今日失约的缘由。
沈妙宜听罢只觉得遗憾:“看来这张公子还真有雅兴。”
说话间,她急忙将手上的蓝色包袱递给春夏:“这是我给你和楚楚绣制的夏裙。”
春夏闻言迫不及待的要打开包袱,转念一想要是淋湿了就糟了,于是抱着沈妙宜直言:“还是阿妙最好了。”
雨渐渐小了,春夏挽着阿妙的胳膊,两人在廊檐下叽叽咕咕地诉说着近况。
“既然你已经拿到户籍了,为什么不再去贡绣院?”春夏不解地问道,毕竟贡绣院的绣娘工钱更多呀!
“贡绣院不适合我。”沈妙宜只说了自己已经和离,拿到了独立的户籍,恢复了自由身,只是她不好告诉春夏,自己的前夫君,是贡绣院上级官署的主事郎官。
“我如今在板桥巷的立女绣坊做工。”她兴奋的告诉春夏,以后可以去那里找她。
春夏闻言笑容中却闪过一丝尴尬:“我若是去绣坊里,只怕影响你······”
沈妙宜心里一咯噔,当即反驳道:“你和楚楚都是我的好姐妹,你们来找我,我只会高兴。”她安慰着春夏,如今的沈妙宜早已不在意旁人说什么。
“好,待楚楚回来,我们寻个机会,去绣坊看你!”春夏见沈妙宜狠狠的点头,心里涌出一股暖意。
沈妙宜又从袖筒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
“春夏,这是我特意给你绣的。”只见浅绿色的小荷包上绣着莲花纹样,圆鼓鼓的十分可爱。
春夏高兴地接过去,拿在手中把玩。
“对了,方才你说去嵩山书院看望胞弟,那你可曾遇见那个李贺致?”
春夏这么一问,沈妙宜才想起来说:“我倒是没有见到李公子本人。”
她犹豫了一下,在嵩山书院住了三日,她并没有遇见李贺致本人,只是听楚良说起过,李公子在书院中出手阔绰,人缘似乎不错。
沈妙宜吞吞吐吐:“只是,听我弟弟说,李公子在书院似乎还不错······”
谁知道对面的春夏脸一沉,一语道破:“哼,他肯定过的锦衣玉食!”
春夏火气十足,连珠炮似地说道:“阿妙你知道吗?楚楚这个傻丫头,一直暗地里给李贺致寄钱。我都发现好几回了,怎么劝都不听,就好像着了魔一般······”
“那李贺致在书院求学,哪里需要那么多银钱?”
“他就是看楚楚好骗。”
“这个傻丫头,攒了这么多年的赎身钱,恐怕全都落入那软饭男手里。”
“阿妙,你一定要劝劝她呀。”
沈妙宜闻言十分惊讶,心想楚楚如此聪慧,怎么会····如此糊涂啊。
唉!
雨幕中,两人不约而同垂首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