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2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当她们在镇上一家酒肆休息吃饭时，宋言希端着茶杯突然说：“跟了这么久，过来说话吧。”
沈清溪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你在跟鬼说话？”
宋言希白她一眼。
不多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纵身一跃，跳到了他们桌前，摸着宋言希对面的凳子便嬉皮笑脸地坐下了。
“啧啧，好歹等菜上齐了你再叫我，宋三少爷家财万贯，就只请我吃口粗茶么？”说话间，他瞥了一眼正拿大眼好奇瞪着自己的沈清溪，然后转回头去继续说：“这是你未来娘子？好俊俏的丫头，你福气还真是好。”
宋言希面沉如水，正要说话，就听见沈清溪不客气地回怼：“你才是丫头，你看起来比丫头还像丫头！”
来人一怔，笑道：“这年头，‘丫头’也成了骂人的话了么，倒是稀奇。丫头，你本来就是个小丫头，凶什么凶？”
沈清溪心道老娘我都十四了，再过一年都能嫁人做个当家主母了，丫头你奶奶的丫头。她冷冷道：“你是哪里来的不速之客，一点礼貌也没有，请你坐了吗你就坐了，这么不客气的人，我也觉得稀奇。”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人和宋言希关系不一般，而宋言希还有些让着他的意思。不过想来宋言希也不会让自己吃亏。更何况宋言希那厮从来装得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对付这种油嘴滑舌的小人最是吃亏。她小小女子可不怕他，谁让他为老不尊呢。
那人听了这火气十足的呛口，更来了兴趣，将一只穿着破烂草鞋，带着灰尘扑扑的腿更加不客气地抬起来放在凳子上，手架上去后冲沈清溪笑得更加讨人厌：“嘿……你这么厉害，是仗着我不敢打你么？”
什么？还要打人？当宋言希和司南他们是这客栈里的泥娃娃摆设么？
沈清溪更加不耐烦了：“姓甚名谁意欲何为，速速说来，少仗着自己年纪大些就吓唬人，我也不是吓大的！”
那人终于收起那副嬉皮笑脸，伸出手指指着沈清溪：“好啊，你，你说我年纪大？我明明才满十九，哪里大了？！”
沈清溪怔了怔，觉得他这话的重点好像没找对。不过没关系，她好久没和书院那帮小姊妹吵架了，正觉得嘴痒，于是磨了磨牙，继续趁机发邪火：“骗鬼呢你十九，说你二十九都小了，脸皮那么厚，怪不得长满油脂和脓痘！你该出门右转，那边有家药铺，让掌柜的给你开副刮油的汤药吃一吃。哦，若是银两不够，我也可以勉强借你……”
“沈清溪。”宋言希终于忍不住出来劝架，“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不用那么大的敌意。皱兄，也不必跟她逞口舌之快……她，童言无忌吧。”
那人双眼圆睁，气得咬牙切齿指着沈清溪道：“你管这叫童言无忌？！”
沈清溪道：“你适才一见面还说我小丫头呢，这么快就忘啦？”
宋言希无奈望了望天，示意伶仃。
伶仃即刻上前在沈清溪耳边说了句什么，带着她离了席。
“小丫头！你别走！有本事你回来，看小爷我不……”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言希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狗急跳墙，“不要跟我说是巧合。”
“你在哪儿找来的丫头，脾气这么大！”这人犹自不忿。
宋言希摸了摸太阳穴，缓缓说：“她刚被害了全家，脾气或许大些也正常，皱兄多担待些吧。”
那人一怔，泄口气道:“算了，我皱易安行走江湖，也不是个小心眼子的，既然她刚死了全家，我就不和她计较了吧。说正事，咦？怎么肉和菜还没来？”
宋言希：“……”
伶仃陪着沈清溪进了一家糖果铺。老板见了人，如宫里的那些嫔妃们见了皇上，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欣喜。赶忙迎了上来：“二位客观，买点什么？我家的糖果是这镇上最好的糖果铺，口味齐全，富家小姐们都喜欢上我这儿买呢。”
沈清溪随意看了看价签，道：“啧，有点贵。”老板娘的脸色一变，正想找补些话就听这女扮男装的丫头继续说：“不过一分钱一分货，贵应有贵的道理。伶仃，这个，这个，那个，还有这个，我们都买一些吧，路上慢慢吃。”
伶仃颔首：“好的。”
老板娘笑得一脸灿烂，比外头的日光还要耀眼，赶忙拿出油纸开始装，一面装一面说：“其实这个口味的好吃，卖的最好，桑葚口味的，酸甜可口，还有这个，荔枝口味，这可是从岭南那边做好了运过来的，可稀罕了。吃不着荔枝，吃一吃荔枝口味的糖也是一个意思，你说对吧，小姑娘……”
伶仃脸色变得警惕。
老板娘是个做惯了生意的，尤其会看脸色，当即打着哈哈小声道：“哦哟，都是女人你们当大姐我眼瞎看不出来呀？放心放心，我口误，口误，知道你们赶路图方便才做这副装扮，不碍事的，我们镇呀，还是很安全的，都是老实人，从没出过什么偷摸抢劫的大案子。”她一面装糖果，一面又忧心忡忡变了神色，“啧，就是这半年来，旱灾闹得，大家都快没饭吃了。你们看看街上，全是卖娃娃的，造孽哟！”
沈清溪：“朝廷也不管管吗？”
老板娘：“指望朝廷管？哈，早就听说赈济粮已经拨下来了，到现在，我们连一颗米都没见到过，你说，这米粮难道凭空飞走了？我们位卑人低，哪能知道内情的。”她觑着沈清溪的神色，点到为止的透露了一些，能多一份指望，便多一份指望吧。
买完糖果，沈清溪回来时见那个浑身脏兮兮也没什么礼貌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郁郁寡欢地坐了，见着桌子上的菜，吸了一口气大吃起来。
“吃慢些，又没人和你抢。”宋言希忍不住提醒。
可沈清溪还是吃得又多又快，嘴里包得鼓鼓囊囊，含糊着说：“外面那么多人吃不饱饭，我趁现在还有命，能多吃就多吃，万一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也就没得吃了。”
宋言希苦笑，这又是哪来的担忧了？
见她嘴里还没咽下去，又夹了一筷子牛肉片欲往嘴里塞，宋言希忍不住伸手拦下她的筷子：“不会不要你的，你慢些吃，下一顿还有。”
沈清溪倏地红了眼眶，忙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她有些鄙夷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的，做什么呢。
不过，说了要报仇的，还是等报了仇再死吧。
沈清溪囫囵吞枣似的把自己的肚子填了个圆圆滚滚，正想问问刚刚坐在这的那个人是谁，抬眼就见小二正在酒肆门口撵人：“去去去，这里不是善堂，别处要饭去！”
沈清溪伸手抓住宋言希，宋言希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又看回来，道：“你招来的，自己处理吧。”
是刚刚塞过银子的小女孩。
她怎么跟来了？
那小女孩也正眼巴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眼睛水汪汪的嵌在那张小小的脏脸蛋上。
沈清溪把头埋下，又抬起来，道：“如果路上带个小姑娘，你觉得如何？”
宋言希：“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清溪双眼发亮。
宋言希继续说：“但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伶仃看顾你一个都十分费力，还要带个小孩的话……除非，你跟伶仃学功夫吧。”
沈清溪笑嘻嘻地站起来，边走边说：“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条件呢，这种好事还用拿来做威胁，好说好说……”
她将小姑娘领进来坐下后，又让小二打盆水来，亲自替她将脸擦洗干净，露出一张秀丽明净的漂亮脸蛋。
“看，多好看的丫头。”她觉得自己真是捡了个宝。
她伸手捏捏女孩的小脸蛋，就想起沈清瓷。说起来，也差不多高呢。
眼泪说来就来，像不讲道理的鬼天气。
大家都觉得十分莫名，不过宋言希却明白她眼里印着的，分明是另外一个小孩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跟着我们来？”宋言希看着小女孩问。
女孩被他冷漠的那张脸吓得瑟瑟发抖，沈清溪赶忙擦了把眼泪，侧身将宋言希挡在身后：“别怕。他也不是坏人，就是脸比较臭。你告诉姐姐，为什么跟着我来，我给你的钱呢？”
“我叫杨柳，我娘说，我们家养不起我了，让我跟着你们，将来才有活路。”小女孩口齿竟然十分伶俐，看来她那娘亲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聪明乖巧的小女孩。
但她怎么舍得……
“你们家……只有你和娘亲还有妹妹吗？”
小女孩点头，又脆生生道：“我爹在地里干活儿，累死了。我们没有田，没有收入，还欠了很多地租，我娘养不活我和妹妹。”
宋言希：“那你们为什么没有田？”
“本来是有的，去年就卖了。爹爹说今年挣了钱再赎回来，可是今年还是不下雨，爹爹每天都去河里挑水浇地，但还是不行。他，他就死在地里了。”说到此处，小女孩终于瘪着嘴哭起来。
但她没有像同龄小孩一般大哭，只是克制地抽抽嗒嗒，水汪汪的眼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眼泪。
沈清溪突然狠狠剜了一眼宋言希，弄得宋言希十分莫名。
“都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还有那些欺田霸市的世家大族，在其位不谋其事，只顾自己争权夺利享受富贵，全不把百姓的死活当回事！”沈清溪赤红着双眼，咬牙恨恨，“朝廷的赈济粮早就下来了，却根本杳无音讯，百姓无从所知，宋公子，你说，这世道是个什么世道？他刘煜是个瞎眼皇帝不成？””
“慎言！”宋言希瞥了一眼四周，欲言又止好几次，才道：“宋修玉，他还是好的。”
“宋修玉是你爹，你自然说他的好话，若有一天阆州也发生这样或者那样的灾情，他会不顾阻碍全力赈灾吗？他一个小小州牧，朝廷的钱粮分到他手里，还能剩几成？”
宋言希静静看着眼前愤世嫉俗的女孩，像是在看个陌生人一般。他没想过她能知道这些官场上的猫腻，还以为她从小只学了绣花，抓鱼爬树呢。
王慧君当时，的确是把她当成个普通小姐养的吧。希望她和朝廷再无瓜葛，平淡幸福一生。那这些道理，又是谁讲给她听的呢？
默了片刻，他说：“其实州牧大人，也不算小官了。”
沈清溪愣了愣，道：“那陵州州牧是谁？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不妨去拜访一下，看看朝廷的赈济粮到底下没下来！”
宋言希：“……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