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1
阳光稍稍褪去热度,一行人就立刻上马赶路。
为了避免再次迎来大规模的刺客截杀,这一次,他们沿着乡村小路继续北上。
四周一片死寂,连声虫鸣都不可闻。土地因干旱而裂开大口,斑驳裂纹有如龟壳背,深达迟余。
马鼻发出吭哧吭哧的急促呼吸,听得人心乱如麻。
这些土地明显不是荒地,田埂犹在,谷草犹存,显然曾经是沃土。
“前面有村庄,公子,我们过去让马歇一歇吧,也看看有没有住宿的地方。”伶仃议提议道。
宋言希点头。
沈清溪已经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口渴难耐,上下嘴唇都被黏上了似的。水袋的里的水省着喝都也喝的差不多了,天色将将擦黑。
一行人还没到村口,便远远瞧见有人已经聚集起来在村口张望。
司南等人互相看了看,瞬时提高警惕。
“他们像是在盼着什么人。”沈清溪说。
宋言希没有回答,大家也都没敢开口。过了会儿,伶仃见没人答她的话,才开口说:“怕是盼着有人去救济……”
村落外是肉眼可见的干旱荒芜,又见路旁不少土包,像是刚埋的新坟。
沈清溪捏紧手里马缰,心抽搐了一下。
他们骑马缓缓行至村口,其中一个样貌还算端正,气质稍微出众的中年男子拱手迎了上来,刚要说话,又越过这行人的背后,脸上的喜色凝固片刻,艰难堆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敢问……是县里派来赈济的使者吗?”
司南说:“我们不是使者,只是过路的。”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失望。他垂头丧气摆摆手,示意围过来的村民们给过路的人让开一条路。
这行人却并没有即刻打马前行,司南躬身继续道:“此刻天色已晚,不知贵地可有住宿吃饭的地方?”
中年男子正沮丧,闻言好奇地抬头,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似的,说:“我们这里都是……”
“有有有,只要给得起钱,我把我家让给你们住!”人群里一个男人打断那个为首的中年男子说。
话音一落,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无非都是自己家里可以住。片刻后,叽叽喳喳的人群再次将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
司南为难得皱眉,怕有暗算,将手按在腰间,但又不敢亮兵器怕吓着这些无辜百姓。
宋言希看了一眼伶仃,伶仃会意,问道:“敢问这位先生,有干净一些的住处么?还有菜食,不用丰盛,简便就行。”
人群的哄闹声小了一些,为首的中年男子思索了一下,抬起下巴四处张望,看到一个站在人群以外的女人后,招手道:“张桂家的,你来。”
那女人闻言,红着脸拨开人群走到面前,轻声喊:“黎叔。”
沈清溪上下打量她,见她果然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穿戴整洁,穿的衣服虽然也有补丁,但看起来干净。
“张桂家的,你家收拾得干净,这些人你便领回去招待一晚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你婶儿说一声,她过去帮忙。”
此话一落,就有人高声反对:“凭什么她领回去啊!我家也干净啊!黎大保长,你偏心别偏得太明显哦……”
“放你娘的狗屁!就你家那狗窝,狗住都嫌脏,少在这儿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去!”
这位黎大保长想来是个有威信的,被骂的那人蔫儿头吧脑的没再接话,只敢低声嘀咕翻白眼。其他人也并没有再反对的,只是有个大姐立刻拉过张桂家的热情道:“这么多人,妹子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我也来帮忙。”
/
张桂家的小院收拾的果然十分雅致,藤曼虽然只有零星几片绿叶,小鱼池的水也已经见底,但藤曼下有秋千架,有竹躺椅,连脚下的地也是满满的细细鹅卵石铺就,十分讲究。
只是没见着她家男人张桂。
一问才知道,她男人赴京赶考去了,如今家里只有她和张桂的老子娘。
一年多的干旱,全村的人日子都不好过,去年秋收就欠,今年更是颗粒无收,已经有许多穷人家的饿死,他们这是在盼着朝廷的救济。
可惜,朝廷久久没有音讯传来。
“如今的这点粮食,还是我们向大户人家借来的,明年得加倍算利息还。”张桂家的一边洗米下锅,一面平静地说着。
伶仃在一旁帮忙,问:“若是这干旱持续到明年,还不上呢?”
张桂媳妇苦笑一声:“那便只有拿地去换了。”
“……可是没了土地,下一年又怎么活?”
“租田吧,咱们村的佃户也不少。不过我相信我相公,他明年一定能够高中,到时候,也就不指着这么点田土过日子了。”
“那他如果考不上呢……”伶仃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
这回,张桂媳妇许久不作声。
抱着柴火进来的隔壁大嫂接口爽快道:“考不上也得想法子活,实在活不下去,那便是死路一条,这有啥说的。咱们都是贱命,要死要活的自己能做什么主。死了大不了重新投胎,盼着下辈子运气好,投个好人家当小姐公子哥去。”
伶仃笑起来:“大嫂好豁达。”
大嫂也笑:“不豁达些能怎么办呢,愁眉苦脸过日子,日子也不会更好不是?”
张桂媳妇抿唇笑笑。
伶仃转移话题问道:“怎么没见你娘呢?”
大嫂一面烧火一面快口接话:“她老子娘前年就瘫痪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这饥荒呢。”
伶仃终于也沉默了。
饭食做好以后也有各式各样一桌子,虽然都是咸菜窝头之类的,但还有粥和野菜并一些他们自带的肉干,也算丰盛了。
宋言希命人每样挑拣一些出来够两人吃的,其余的便让下面的人端出去。
沈清溪的丧亲之痛,好似在这个贫穷的村落里被那压抑的疾苦给冲淡了。她大口吃着咸菜肉干还有窝头,觉得自己比起他们,已经算得上幸福。
下午她在小院门口瞧见几个隔壁过来看热闹的小孩,她们衣衫褴褛,补丁叠着补丁,个个黑不溜秋的睁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在不远处张望。
那眼神里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期盼。盼望这些骑大马的富贵人能有些指缝中洒下的施舍。
她问司南取了一些仅剩的干粮来分给他们,然后拉住其中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子问:“你家住哪边?”
女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所茅草屋。
沈清溪又问:“那你家大人呢?”
女孩瘪瘪嘴,小声说:“我爹去找吃的,我娘病死了。”
见她手边还拉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男孩,便咽了喉头的哽塞,问:“这是你弟弟?”
女孩点点头,然后把手里的烙饼撕一小块下来往小男孩的嘴里塞,小男孩抱着姐姐的手吃得很急切。沈清溪看得心酸,赶紧又取了一碗水来给他们。
“我爹爹说,这几日就会有官老爷来给我们送吃的。你们就是官老爷吗?”
沈清溪心说我不是,我只是个亡命的。
她伸手摸摸女孩瘦瘦的脸蛋,心疼且难受。地处偏远的阆州,漳县明明还是安居乐业的富庶之地,怎么到了中原腹地,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她茫然不解。
和宋言希对坐吃饭时,她问:“陵州干旱一年多,你知道吗?”
宋言希:“知道。”
“我听他们说,这几日朝廷就会有赈济粮发下来。”
“骗人的,朝廷没有粮,就算有,也发不下来。”
“……为什么?”
“北边在打仗,朝廷征了军粮,哪有多少余粮来赈灾。就算有,也被层层盘剥干净了,发不下来的。能开个粥篷施两天粥,已算他们仁慈。”宋言希淡淡道,语气里是无尽的冷漠。
“那这些百姓的死活,朝廷就不管了吗?”沈清溪震惊,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
宋言希看她一眼,斟酌道:“从古至今,真正关心百姓死活的君主有几个。世家大族,也多以盘剥百姓为主。普通百姓的死活,他们并不真心在意。就算在意,也是为自己积累名气声望,用以扩大家族利益和基础。平日还好,他们还能施些小恩小惠来巩固民心,一旦到了饥荒灾年,都是世家大族趁机侵田占土的好时机,你觉得,他们会希望朝廷顺利赈济贫民吗?”
沈清溪一口窝头含在嘴里,吃出了苦味。
父母在世时,她是个小地主家的小姐。他的爹爹带着佃户和帮工们辛勤劳作,自给自足。自她记事起,从没遇过灾年,也就没有遇过灾年时卖田卖地的事。那些过不下去了只能卖田地的,要么是遭逢大变急需银子,要么就是自己不争气败光了家产……所以如果今天这种场景落在阿爹手里,他会怎么做呢?趁机低价收田,还是慷慨解囊帮助他们度过灾荒?
宋言希瞥她一眼继续说:“你爹爹遇到这种情况大概首先会慷慨解囊,但他也养不起那么多的灾民,他能力有限,只够自保。不过,如果你还是郡主,食邑千户,你会选择赈灾还是趁机收田?”
沈清溪道:“自然是赈灾。我要那么多的田地银子做什么,又花不完。”
宋言希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么说,只神色淡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众生自然生灭,本是天道,不论你怎么选择,该人们吃的苦,半分也不会少。”
沈清溪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一派胡言,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上位者不管不顾的心态,外面才会饿殍遍野,孤坟满地。你们这些有钱的富贵人,只把贫苦百姓当作你们敛财的工具和劳作的木偶,你们根本看不见他们眼里的人性和美好!”
宋言希终于也放下筷子,往椅子靠背上一靠:“哦。那你能改变什么吗?”
沈清溪无言以对,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将自己手里的半个窝头还有两碟子咸菜肉干端出了门。她一面走一面说:“多活一日,能多吃一日的饱饭,便享多一日的快活。早死晚死虽然都要死,总也有些区别。”
然后敲开了不远处的小院,将食物分给那个小女孩,说:“这些东西你们慢慢吃。”
小女孩和小男孩脸上露出的惊喜笑容,终于让沈清溪心头那股郁气消散许多。看吧,多片刻的欢愉,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