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父母2
寻常人听了王氏这话,定然以为她是在谦虚。
可宁王却想起小时候,婉华公主也宫里最飞扬跋扈的公主。胆大包天地时能在皇宫里上房揭瓦,上树抓鸟,下塘捉鱼。那也是个不学无术,诗书礼仪全无兴趣的调皮捣蛋鬼,许多皇子都无法与之媲美。偏偏父皇最宠她,就算她把御花园里的红锦鲤全插上来做烤鱼也不过将她锁在静室里关了半日。
如今听着王氏的话,他看着眼前和当年的婉华公主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的沈清溪,突然觉得心里又喜又酸又痛,一时之间五味陈杂,恍惚不已。
宋言希看出宁王的伤怀,不得已开口岔开话题:“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人也不必谦虚。”说完这话,他也不知如何继续,只好转头看向沈清溪:“脚伤如何了,换过药了吗?”他的声音如涓涓细流,缓缓流过人的心头,无端的让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
沈清溪不妨他突然和自己说话,磕巴了一下:“好……换,换过药了。”
王氏眉头一皱。
宋言希又道:“饮食要温和,要忌口,莫在这几日贪嘴吃些烤的炸的影响恢复。虽说崴脚是小事,可毕竟影响以后走路,还是要慎重一些才好。”
沈清溪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力求做到毫不动容和一丝不屑,随意点了个头,未再答话。
“学生只道先生茶艺精湛,不想先生还颇通药理。”宁晚意努力寻找存在感。
宋言希谦逊道:“略懂一二。”
见他们这小小的互动如此和谐,宁王终于从伤怀中抽回元神,按捺住激动继续说话:“言希精习六艺,颇通商道,于医疗药理等方面也略有涉略,实是个难得的上进人才。只是早年沉迷学问,倒是耽搁了婚事……哎,家父家母不少为此事烦忧,我这弟弟,却是个榆木脑袋,说什么先立业后成家,又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喜父母操办他的婚事,连相亲都不愿去……”
他这一番王婆卖瓜听得王氏几乎目瞪口呆,连沈清溪也觉出这演戏的成分大过了真诚。寻常人家,哪用得着这样亲自上门推销?怕不是有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隐疾?
上回那个小厮便说过了,他家公子不好美色。嘶……看这清俊模样,莫非是个断袖?
宋言希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王氏呵呵一笑,看了一眼低眉顺目的宋言希,说:“那可真是,耽搁了,哪像我家这几个崽子,成天就知道胡混日子,也不成什么器。大儿子去年才18岁,这不就已经成亲了吗。不过二十也还早,那十八九的女子也多得是,哪就这么着急了,何况宋先生这番人品模样,就是娶个县令女儿也是娶得上,令尊也忒着急了些。呵呵……”
宁晚意将身子坐得更加端正了些,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白玉发簪。
宁王被噎了一个踉跄,见这妇人明显是有推托的意思,心里却更觉得欣慰。还好,他们不是那趋炎附势的小人。便词意更加温和,捋了捋袖子道:“是的,不着急。家中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既然言希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也不会强迫他。只是常听言希说起清溪……”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声惊呼打断。
“哎哟!我想起来了……锅上还炖着鱼呢!”王氏站急急站起来,“你看我这,匆匆忙忙地出来都把正事儿给忘了。”
宁王挥手:“那您先忙,我们等会儿便是……”
宋言希:“……”
宋言希跟着站了起来,知情识趣地一拱手说:“就不叨扰夫人了。人已探望过了,我们这便告辞。”
“呵呵……那,那就慢走不送了,你看我这,”她看看自己的围裙,“……粗鄙妇人不知礼数,还请小大人见谅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宁王起身负手而立,道:“哪里,夫人快去吧,我们自便就好。”
王氏却似脚下粘了糯米粘,迈不开步。
宁王又道:“嗯?夫人,鱼不是快糊了……”
沈清溪扑哧笑了一声。王氏瞪她一眼,然后喊道:“沈清河,送客。快,好好把两位公子送出去。沈清溪你还是坐着别动了,腿都没好利索跳来跳去的做什么,真想做个瘸子瘸一辈子么。”
宁晚意放了茶杯站起来:“夫人我去送吧,正好我也该回家了。”
王氏惊道:“你留下用了晚饭再走,饭菜已经做好了。”
“不必麻烦了,”宁晚意端庄起来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大户小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和矜持的贵气,她笑语盈盈不露齿道:“回去晚了爹爹也要责问,下次再来看望清溪。清溪,你好生修养,我先走了。”
沈清溪觉得自己今日就像个猴子,被这众人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团团围住逗弄和观赏。这些人个个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些听不懂的怪话,且各有各的心思,让人难以捉摸。
尤其是今日这突然上门的宋家两兄弟,那架势就跟上门提亲似的。可他从宋言希脸上分明看不出半点求亲的娇羞或喜色。他像是一只被赶上刑场的猪,无可奈何时才拱了两下鼻子。
到底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他那大哥要为了这个“不好色”的公子四处求亲……以他的财力姿色,他这风度翩翩贵气逼人的兄长何至于屈尊降贵到她家这小门小户的来委婉陈情?
凡是不合常理必有妖。
这宁晚意却傻了吧唧还想往人跟前凑。她家里长辈就没有好好跟她讲过道理要如何分辨坏人么?
可她也明白今日宁晚意来,就是为了私下见见宋言希。或许是想说些诀别的悄悄话,或许是想在自己断了念想之前表白一下心意……总之,她都不好再拦。
所以强行扯出个憨傻的笑容道:“那就多谢大家来看望我这个小残废,真是的,何德何能呀……呵呵,大家再见,再见,慢些走噢……”
直到众人出了院门,沈清溪才回头看向依旧粘在原地不动的王氏说:“阿娘,你煮的鱼会不会已经烂在锅里煮成粥了?”
王氏脸色铁青,一屁股重新坐回椅子上。
沈清溪被她这面色吓得不敢再玩笑,一时堂内寂静无声。
良久,王氏一声叹息,转身面向沈清溪,神色十分凝重严肃:“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时遇见这位宋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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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晚意跟着宋言希两人走出沈家大门后,轻声叫住了宋言希。
黄昏的街道被夕阳切成明暗分明的两面。宋言希回过头来,橘色的阳光在他脸上铺上金粉,让他身上的冰冷似化开了一般的骤然温和许多。
宁晚意便觉得此刻的氛围简直好得出人意料。她既没料到今日能遇见他,更没料到今日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和他单独说上话。
宁王不想见这无关的儿女情长,已经负手走得老远。
“我叫宁晚意……”她怕他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但是宋言希点头说:“我知道。”
她便抿了抿唇,只犹豫了片刻,便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花笺纸递到对方面前:“这是学生无事时习作的一些关于茶道的心得,还请先生指点。”
宋言希伸手接过。
宁晚意见他已将信笺捻在指尖,忽觉紧张起来,福了福道:“今日天色已晚,便不再打扰先生,学生告辞了。”也不等人回答,转身便要走。
“等等。”宋言希却立刻反应过来叫住了她。
宁晚意脚步一顿,转回身来。
宋言希捏着那信笺缓缓走近两步,重又递回女孩面前,温声说:“听说你年底即将成婚,这样的东西,还是不要轻易示人的好。”
眼前突然涌起一股茫茫雾气,使得她看不太清对面人的神色,宁晚意嘴唇颤了颤:“宋先生……”
“尹霁……他很好,你要好好珍惜。将来,你们也要风雨同舟。”
女孩微微蹙眉:“宋先生也认识他吗?”
宋言希一手拉起女孩的手,将信笺递还给她,然后淡淡道:“我认识他父亲。”
他没再抬眼看她,转身走了。无端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小东西啃噬一口,让他脚步有些无力。
宁王笑容和煦地站在门口等他,见他一副死灰似的表情走来,忍不住问:“怎么了,这副死气沉的模样?喜欢那样的?”
“殿下说笑了。”他噙上一点笑容,“一个朋友的孩子,动了些不该动的小心思。”
宁王刘志,自他十二岁起被指派到阆州这片偏僻的封地起,就认识了州牧的这个小儿子宋言希。可自他认识他的那天,宋言希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仿佛上辈子忘了喝孟婆汤就投了胎,带了满肚子的云烟往事投生而来。
偏偏他也觉得自己经历的那些过往,也是惊心动魄难以言说的,于是觉得宋言希跟自己是分外投契。自己话少,宋言希的话更少。两人少年时对弈,可以一整日不说一句话。
后来长大些,刘志倒是跳脱了点,反而宋言希,始终那样不冷不热,像块极地寒冰,十年如一日的寒凉,捂也捂不热。
而这样块寒冰,他对考学做官没有一点兴趣,反而喜欢研究商道,这个在世人眼中最下等的行当。刘志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积累了多少财富,他没查过,也查不清楚。
刘志曾开玩笑说他以后是不是会做大到富可敌国,他却说自己只是聪明无处用,商道布局倒算是种乐趣。刘志便无言以对,不再玩笑了。
“什么朋友,你的朋友孩子都这么大了?”刘志笑着问。不过他也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指望对方回答,便又说起自己心中的正事来:“我看那小姑娘对你倒是有心,我也不必担心什么棒打鸳鸯之事了。看吧,我就说只要你出马,就没有搞不定的姑娘。只是如今年龄着实小了些,还得再等等。”
宋言希看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刘志只当他是默认了,更加高兴,开怀地一扬手,搭着宋言希的肩膀笑起来:“走走走,喝酒去!难得遇到值得开怀的事情,今日得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