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梅糕
司南听后,手脚麻利地将她的书案搬到了前面,放在宋言希书案的左手稍稍靠下的位置。
这一回,她没再拒绝,人家说的那个理由她也不好拒绝。
只是内心咬牙切齿地踌躇着不肯挪步。好你个姓宋的,昨日看我笑话没看够,今日还要当众羞辱,是可忍熟不可忍!
端正走过去跪坐好后,就听见宋言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感风寒么?”
沈清溪抬眼瞪人瞪得一点也不含蓄:“托了您的福,没有!”
一旁的司南憋地脸红,但见自家公子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好随意搭腔。
宋言希似是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爽,微微点头:“那就好。”又扬声对大家道:“今日便简单些,只学个烤茶和碾茶吧。”
……
沈清溪捏着竹夹,有些走神。
因为听着宋言希的声音,她突然忆起昨天落水前听见的那声“鱼上钩了”,竟然有些相似……
“离火太近了。”还没琢磨出详细来,就听宋言希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沈清溪将手往后撤了撤。
“太远了。”宋言希的声音继续响在耳边。
沈清溪将手往前凑了凑。
“太久了,你是准备把茶团烧成炭吗?”宋言希的声音再再次响在耳边。
沈清溪:“……”
“已经烤坏了,换一个吧……”
“……”
半上午过去,沈清溪烤坏了5个茶团,方得到宋言希的认可。她分外可惜那些被自己浪费的茶,又觉得宋言希过分讲究,烤得糊了些,也仅仅是糊了一些些,也能喝啊!
浪费粮食才可耻的好吗!这是多少人的辛苦劳作所得啊!
中途休息时,沈清溪忍不住捏着手腕,盯着桌上几个烤坏的茶团思考着还能不能直接用开水冲了喝。
宁晚意几个却迈着娇俏的步子走来。
沈清溪蹙了蹙眉,没有抬头理会。
那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突然伸往桌面,将沈清溪收拢在一旁准备带回家的废弃茶团捏了两个,手指轻轻用力,捏得粉碎。
她凑近沈清溪耳边小声调侃:“插花不会,制茶也不会,不若你与我说些好听的话,我来教你吧,也省的累了先生。”宁晚意的声音其实并不难听,语调也不刻薄,可沈清溪每每听她说话,都如吃了块大大的肥肉般腻得慌。
沈清溪盯着一桌子的茶屑,轻轻咬了咬后槽牙。再抬眸时,却是满面笑意:“姐姐说的是,我就是太笨了些,倒显得姐姐过于聪慧。”
她的声音本就温柔,笑起来便把话说得如水似的让人舒服。
以至于宁晚意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显得?我本……”
“咦……这花是姐姐做得?”宁晚意的话刚说一半,便被沈清溪打断。她盯着站在宁晚意身后丫鬟手里的花盆大声说,“姐姐不是说忘了么?”
一丝尴尬从宁晚意脸上闪过,她站直身子,瞥了一眼坐在前面正凝神看书的宋言希,宋先生并没注意她们的谈话。她便不屑道:“昨日忘了,今日却记起来了,有什么不妥吗?”
“自然没有,姐姐能记得便是极好的……”沈清溪笑得一脸谄媚,作势欲伸手去捧花,却被宁晚意挡了。
居高者冷笑一声,摆摆手让丫头把花往边上绕了绕,然后她亲自端着花盆,盈盈走到宋言希桌前,俯身将花盆放在桌上,说:“近日春花繁茂,学生家里园中许多花枝都开得极盛,是以……得闲时我便亲采了些,作了这么个粗浅的玩意,送给先生赏玩,不知先生可喜欢?”
宁晚意说了好些话,宋言希却只是稍稍错眼看了看那桌上的花,依旧保持着持书阅卷的姿势半分不动。宁晚意那明丽的笑容便有些僵,轻声喊道:“先生?”
“嗯。”依旧没动,眼皮都没抬。
“先生觉得……这花可好?”宁晚意勉励撑起一个笑容,等待悦己者的抬眸时刻。
沈清溪这才发现今日的宁晚意果然打扮得比往日更加雅致,裙钗都是特特挑选,精心搭配的。那新制的素雅浅粉的百褶裙上绣了一支银丝缀的桃花枝,爬上纤细腰身后,于侧腰处绽放了几朵细细黄蕊的桃花。细刘海,白玉耳坠旁垂下细细发丝,挽起的发间也簪着一朵粉色海棠,当真是清丽脱俗。
沈清溪暗暗赞叹:好品味。
再低头看看自己半旧的淡青色裙摆上落下的几颗茶叶沫,不禁端坐了身子,挥手将裙摆上老鼠屎一样的黑色小粒弹走。
宋言希终于抬头看了宁晚意一眼,本不想再理会,却好似见着什么稀罕物似的再次抬眸看向宁晚意,说:“令尊可是来客居的宁烈?”
宁晚意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惊讶了一晌立刻娇羞颔首:“正是家父。宋先生认识家父?”
本以为他这么一问,自然是该与自己父亲有旧的,没想到宋言希半点没有犹豫的将目光重新挪回自己的书卷上,淡淡道:“听过。但不认识。”
沈清溪本就离得两人很近,闻言不禁“扑哧”一声。
宋言希和宁晚意纷纷看向她,她忙咳嗖一声缓解尴尬,乖巧又自觉的起身躲到别处了。
再回来时,宁晚意已经回了自己座位,可那精剪细堆的花艺却摆在宋言希的书岸一旁,没有被无情地退回去。
沈清溪心惊:不是吧,花给留下了?
她垂头默了片刻,然后拿手绢将书案上烤废的茶团包起来。
宋言希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侧眸过来。便见她漆黑柔润的黑发盘得简便,簪着一只短的白玉银簪,纤细修长的长眉似是天生如此整洁,干净柔和,羽睫微卷下,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又总似蓄着晶莹的水。脸上的婴儿肌尚未完全褪尽,一点樱红小唇衬得肤色更加雪白。她一丝不苟地细细收捡被宁晚意捏碎了的茶沫,神色宁静,一派温柔,和昨日刚从水里被捞起来后怒气翻腾地瞪着自己时判若两人。
“这也不是什么好茶,烤坏了便坏了吧。”他忍不住说。
沈清溪看他一眼,温柔的神色便褪去,脸绷起来像只戒备森严的小奶猫,说:“先生可见过采茶和制茶?”
宋言希:“……见过。”
“既然见过,就该知道这茶靡费颇多,耗时耗力且售卖都有节制,先生怎会说得如此轻巧。”
沈清溪家里有半山茶园,她幼时便随父亲上山采茶,知道采茶辛苦,制茶也辛苦,最后却只能被朝廷低价收去……普通百姓饮茶尚且困难,可在宋言希眼里,这并不算什么。
宋言希也不知沈清溪从何而来的对自己的敌意,内心失笑后说:“那你便小心些,莫要再烤坏了,平白浪费了制茶人的心血。”
沈清溪:……
还真是没法反驳啊。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再上课时,意外事故却频频发生。
一会儿这个烤焦了茶团险些烧起明火,一会儿那个把茶水打翻,险些烫伤,再一会儿是茶沫扬到眼睛里,引起阵骚动。
司南和沈清溪在一旁看得双眼直跳,宋言希却仍旧一脸淡然,冷静得像个瞎子,即便有人喊着“先生”他也未曾抬一抬眼,只有司南忙的像个陀螺,一会儿帮忙灭火,一会儿帮忙重新搬桌子……
沈清溪坐得端正,气愤地磨着手里的茶沫,那样子,仿佛要把身后那些装模做样花样百出的姑娘们也碾成灰似的。
宋言希不禁莞尔,又温和提醒道:“欲速则不达,你还是慢一些吧。”
可沈清溪好似并没听见,越磨越快……
……
一双冰凉修长的手突然伸到面前,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开。她如触电般地弹开双手。
可那冰凉的气息却仿佛还留在手上,鼻头也传来一阵清冽的淡淡清香。
似有小虫无声爬过心头,微微地痒了痒。
她不禁眉睫微闪,捏了捏拳,心道:稳住稳住,万万不能被美色所迷,自己已经有贺家哥哥了呢。
不同于沈清溪的呼吸微屏,宋言希却是毫无波澜。他只在耐心地向她示范,如何才能将茶碾得更细。
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眼睛。
“先生,昨日我落水之前,是你喊了一声‘鱼上钩了’是吗?”她终于逮着机会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宋言希爽快地“唔”了一声。
果然……
然而沈清溪还未发作,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地惊呼。
“啊……”
循声回首,宁晚意正满面通红,用手巾捂着左手,眉头紧锁,一副十分苦痛的模样。
她的小丫鬟闻声已匆匆跑了过来,翻开被手巾捂着的皮肤,见那左手手背处有一片绯红的烫伤,触目可见。
“呀,姑娘,这……这可怎么得了……”丫鬟颤着声,似要哭了。
宋言希立即唤了一声“司南拿冰”,便提起衣摆走下堂去。
沈清溪遥见那边很快围上去的人头,眨了眨眼,心道:是个狠人。
/
傍晚,沈清溪再次坐在树下看着被夕阳染红的溪面发呆。
此情此景,她恨恨地回忆自己昨日落水时在水中生死一线,那人却悠悠闲闲不慌不忙地站在高台上看着自己。
所以那声“鱼上钩了”是他说的,自己落水也是他造成的,他还旁观了半日……
“阿姐,阿姐,你那个先生在咱家门口呢。”沈清河的声音从小门传来。
她回头,只见着个脑袋。
什么?
“……什么?”他还敢来?“他……他来做什么?”
“他给阿爹送了两盒官茶,云南茶!比咱自家产的茶要好上许多!”沈清河的换声不知还会持续多久,那嘎嘎的公鸭嗓听得沈清溪眉心皱起。
“你还是少说两句话吧,”沈清溪听忍不住提醒,又泛起疑虑:“他为什么要给阿爹送茶呀?”
沈清河面色冷下去,不答她话。
“嗯?问你呢?”
沈清河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走掉了。
“嘶……沈清河!你是不是找打!”
“你过来呀!”公鸭嗓的声音从内院传来……
……
当从父亲那里确认宋言希只是为了那筐樱桃和一些农家特产而回礼时,她却觉得其实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
她从袖兜里掏出今天从书院包回家的被自己烤费的茶叶,看了会儿,走向厨房。
如果这些茶叶可以用来做点心,是不是就不算浪费了?
“哎哟,你弄这些茶水和青梅作甚?”阿娘不解地看着沈清溪缚起长袖在那捣鼓米粉。
“我要做一道甜品,保证你们都没吃过!”沈清溪信誓旦旦。
“你别浪费我的米粉了小祖宗,弄得乱七八糟的多难收拾!”
张嫂笑道:“太太您就让姑娘弄,让她试试,我看咱家姑娘聪明着呢……”
“就是,还是张嫂知道我。”沈清溪一面笑说一面给米粉里加入青梅茶叶水。
“嘶……阿娘,做米糕的话一般要加多少水呀……”
“多了多了!哦哟……我的小祖宗,我来我来,你来说怎么弄,娘来帮你……”
……
当晚饭桌上摆着一道灰扑扑墨点斑斑的方糕时,没有人的筷子愿意往它身上招呼。
沈清溪并不气馁,没人招呼,那就自己亲自招呼。
她先给阿爹挟了一块,说着“尝尝”,然后给大哥挟了一块,说着“试试”,再给大嫂送去一块,嘿嘿一笑。最后放了一块到最小的妹妹手里,哄着说:“清瓷呀,你不是最爱吃蜜饯么,这是漳糕坊新出的甜品呢,阿姐特意买回来给大家尝尝呢。”
小清瓷单纯的看了一眼自家阿姐,开心地“呀”了一声就往嘴里送……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她笑靥如花的,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小妹妹。
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个被忽悠的小妹。
只见她啊呜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后舌头一顶,便吐了出来苦着脸控诉:“阿姐骗人,这是苦的!”
所有人都默默放下了筷子上夹着的乌色糕点。
“苦的?”她似是不信,拿一块亲自咬了一口,确实有股烧糊的淡淡苦味,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往厨房跑去,然后拿着一罐蜂蜜出来。
“忘了放糖,没关系没关系,加点蜂蜜就好!!”
当乌漆嘛黑的茶叶酸梅方糕淋上了蜜糖后,那酸甜清香的滋味果然让人眼前一亮,依然带着的一点糊味也被甜蜜冲淡了。
见她表情甚是享受,大家终于勉为其难地沾着蜜糖试了试。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没吃过?”
王氏因为自己也参与了这个劳动过程,自然是捧场的。她又望着自己爹爹沈漾,沈漾本也不是挑剔之人,当下也点头称好。沈清海和梁氏不忍打击她,都点头说着不错。只有沈清河与沈清瓷再不肯动筷……
“沈清河!”她喊了一声。
“干嘛……呜……”少年刚刚张嘴,就被沈清溪塞了个糕进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
/
晚饭后,宋言希正坐在湖心亭上与宁王闲谈,司南突然提着一个小小乌木食盒过来,恭敬地低声道:“这是沈家姑娘差人送来的糕点,说是给公子做夜宵用,公子可要尝尝?”
宁王一听“沈家姑娘”便来了兴致,挑了挑眉,招手道:“拿来本王尝尝。”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宋言希,“看来你们进展很是顺利嘛!本王倒是不必担心了,哈哈哈……”
当司南打开食盒,见到一团棕褐色的米糕上面还淋着些黏糊糊的蜂蜜时,宁王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宋言希瞥了一眼食盒,倒是神色如常,只在嘴角扯了个浅浅的笑容。
“……公子,这是什么东西,属下好像没怎么没见过……”司南见两位主子神色诧异,主动开始给台阶,“像是姑娘亲手制作的呢。”
宁王蹙着眉头,嫌弃地缓缓地凑近闻了闻。
他一时分辨不出这是自己那小侄女的心意还是恶意……十分为难,万分踌躇。
“送来给你的,你不尝尝?”宁王看向宋言希。
宋言希默了默,招手让司南上前。
司南一副听吩咐的恭敬模样。
宋言希说:“你先试。”
司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