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
连着几日的好天气,催得湖岸桃花纷纷盛开。
沈家一行人一大早就已经走在山路上,山上清冷,一路景致还略显荒凉。
然而适逢十五,这上山拜佛的人不少,倒也还算热闹。
陀螺寺是漳县以东名唤陀螺山上的一座大寺庙,在本地赫赫有名,香火繁盛。其中有个瞎眼大师,占卜算卦最是灵验。只可惜他以不能泄露天机太过怕短寿为由,每月只开一次卦,一次只卜两人事,且只待有缘人。有钱有权的人家也曾威逼利诱过这位大师,下场都不甚好看。所以后来,他也就真成了个半仙似的存在,被大家供奉着。
沈家一行人,丫头婆子虽不多,但和普通人家相比,也算富贵了。
沈清溪早上还没睡足就被桑桑抓起来,在马车上又摇晃一路,此时还陷在起床气里无法自拔。沈清河自动离她二丈远,带着阿秋沿着山路石阶一溜烟的往上而去。
王氏回头见沈清溪一副懒懒的样子,忍不住催促:“你快点儿,拜佛要趁早,迟了菩萨怪罪咱们请愿就不灵验了!”
沈清溪定了定神,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可是爬山真的好累呀……
“为什么……陀螺寺……要建在山顶上……他们每日爬山,不累么……”桑桑在一旁当了沈清溪的嘴替。
“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休要胡说……小心被这山上巡山的神仙听了去,隔日就来收你的魂儿。”王氏说。
桑桑吓得立刻闭嘴,隔会儿又叽里咕噜说小声念着:“我错了错了,路过的神仙可不要生我的气……”
累的气喘吁吁没力气讲话的沈清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容易爬上山,却见寺庙山门内已是人头攒动,香烟袅袅,佛音不断,木鱼不停。
在这种肃穆的唱音中,大家不由凝神屏气,不敢高声而语,尽皆沉默烧香后,进殿跪拜。
沈清溪跪在殿中,对着观音大士诚心十足地叩了个头,小声默念:“愿菩萨保佑我姻缘顺遂,明年及笄之后贺家哥哥就能前来提亲……还有,保佑家里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还有还有,保佑天下永远如此太平!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说完心愿,俯身拜了三拜后,她起身从大殿偏门而出。刚跨出一只腿来,就听见有人似乎对着自己在说话——“女施主,请留步。”
此时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桑桑,王氏和梁氏还在另外一个大殿中挨个拜佛。
“大师是在喊我吗?”沈清溪跨出另外一只腿后,问。
瞎眼大师正好坐在偏门外旁边一张木桌后面,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好似什么都清楚。
他微微一笑,冲沈清溪招手:“没错,是在喊你。”
路人听了这话,纷纷驻足留观。
“等等等等,快看,大师要卜卦了……”
“啧,这次是个漂亮的小女郎。”
“嘘,别说别说,让大师自己说……”
沈清溪疑狐着走近,她还不太相信这位大师的神通。只是小时听阿娘提说过,但她又总听沈漾说这都是招摇撞骗的,所以她来拜佛,一是图个好玩,二是图个心安。
沈清溪走了过去,虽然不信,但还是笑眯眯非常客气地问:“请问大师有何见教?”
“女公子方才,可是在求姻缘顺遂?”
大师的声音并不很大,可四周都能听清。当下有人捂嘴轻笑。
沈清溪脸上瞬时爬上胭脂红。她怔了怔,然后一拍桌子凑近了些近乎耳语道:“大师你小声些,说与我听便行了……”
大师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来,露出一口意外的整洁白牙,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分外显眼。
他果然压低了些声调,说:“女公子所求之事,在贫僧看来,恰恰相反。女公子,你的姻缘将来,很是坎坷啊……”
桑桑急了,往前两步道:“大师莫要玩笑,我家姑娘……”她偷偷瞧了一眼沈清溪轻蹙的眉头,心里生气,说,“我家姑娘福气好,自是姻缘顺遂的,还请大师慎言!”
大师还是那样一副出尘的和蔼笑容,彷佛在说“你信或不信,这都是事实”。
沈清溪见了,未免心中一沉。忍不住问:“那敢问大师,可有解法?”
瞎眼大师微微偏了偏头,似在思索,然后说:“姻缘天定,人力难改。不过,你需记得四个字,将来或许能化解一二。”
“……请大师赐教。”
“莫生执念。”
“莫生执念。”
沈清溪轻声呢喃这句话。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她生出执念来呢?
再次看向大师,大师却已敛了笑容,重新入定了。
她双手合十躬身拜了拜,道了一声“多谢大师指点”后,又让桑桑从钱袋里掏出些碎银子来放在大师桌子上,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挤出人群离开了。
“刚才的事情就不必说给阿娘他们听了,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说多了平白让人担心。阿娘本就一直忧心我,如果听了瞎眼大师的话,怕是要夜夜难眠了。”
桑桑垂头丧气的样子比姻缘波折的沈清溪本人还要难受,她不悦道:“知道了。姑娘,都说瞎眼大师的卜卦最是灵验,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沈清溪突然笑起来:“他刚刚又没卜卦。”
“嗯?”
“那他说的话便不算数!”
桑桑张大了嘴:“姑娘……耍赖是这么个耍法的么……”
王氏带着梁氏几乎把整个寺庙内供奉的菩萨统统拜了个遍,当然,她们还在人气最旺的送子观音庙排了许久的队。
几人在山门前汇合,清点了人数后便准备下山。
时日已快至午时,王氏本想吃了斋饭再走,沈清溪沈清河却急着去赶桃花节。刚刚上山时便听人说今年山脚下的桃花比往年开得还要旺盛,桃花树下已去了不少商贩,成了个热闹的集市。
一群小的年纪轻,最爱凑这种热闹。
下山比上山快得多,只有王氏觉得下山比上山还要难,她两腿酸软,又忍不住不停招呼:“慢点跑,小心滚下山去!”
“母亲莫急,且让他们先跑吧,丢不了。”梁氏扶着腿软的婆婆柔声说。
王氏看她一眼:“丢是丢不了,就怕冲撞了人。”
梁氏明白婆婆的担忧,问:“今日妹妹出门,怎么没让她带上面纱呢?”
王氏叹气,提高了声音:“那小祖宗她嫌热,不肯戴!早知道就不该带她出来!”
梁氏本想说哪就那么巧了被什么达官贵人瞧见了去,可自己又不敢担保,便只能笑着宽慰:“咱们漳县有个仁善的父母官,民风又淳朴,抢人儿女之事倒是很少听说呢。”
王氏一面喘气一面点头:“说得倒也是。那姓王的确是个好官。”
“其实妹妹若是能好好嫁去个有权有势的人家,母亲的担忧岂不就迎刃而解了?”
梁氏觉得自家小姑子长得实在貌美,就算说要送去选妃也不为过,如果世风不好,即便说给了普通人家,就能保她婚后也能平安顺遂吗?
王氏奇怪地看了自家媳妇一眼,说不出那眸中是何意味。梁氏心头微微一颤,不敢再多言语。
桃园正在陀螺山脚下一片像弯月一样的宁静湖泊岸旁。
不知是何人栽种,花树鳞次栉比,沿着湖岸绵延数里。
微风拂过,粉白花瓣纷纷洒落,在树下青草和碎石上铺了个层层叠叠,让人如闯仙境。
刚刚踏进桃园的沈清溪呆呆地在树下打转,沈清河早跑向湖边的集市,去小商贩那儿淘腾稀奇的小玩意儿去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园深处有一处草棚小院,黄泥筑的围墙上留了几个脸盆大小的六角孔洞,美其名曰以洞借景。有一人正透过这小小孔洞色咪咪地盯着沈清溪在看。他念完一句诗,尤嫌不足,又赞叹道:“美人,美人……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言希,我今日总算是明白古人这话的意境了。”
宋言希正坐在桃花树下饮茶,听了这话,倒是一怔,蓦然想起一张脸来。
“宋言希,你就在那儿坐好了别动!你可不许来看,你若是看了定要和我抢的。”宋歧甩开折扇,风度翩翩地摇了摇,目光却片刻不肯离开沈清溪。
宋言希原本并不好奇,可见宋歧连脑袋都快从那小洞伸出去了,便站起身来,走到另外一个洞口。
“欸……你别看你别看,她要是看见你我就没戏了!”宋歧见他过来,忙伸出折扇着去挡。
然而已经晚了,宋言希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偷摘花枝的沈清溪。
她仿佛是怕被人看见,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挑中好的便徒手折断,捏在手中一大捧……
宋言希摇了摇头,心道这便是宋歧交口夸赞的美人……还真是凑巧。
“你看见了是不是?!喂……你这个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啊宋言希,我虽然比你小,但我也还没成亲,你不许和我抢!”宋歧急了。
宋言希看着他,伸出手来在堂弟肩上轻轻一拍,道:“她是你嫂子,你就别想了。”
宋歧呆住。
石化一般呆住。
嫂子……
谁?哪个嫂子?
谁家的嫂子?
见宋言希已经打开院门准备出去,他终于回过神来跟了过去。
“这花好好长在树上本是美景,被你摘在手里几日就会枯萎,你也忍心。”宋言希步行到沈清溪身后,彼时她正咬牙切齿地撕扯一支大的,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大跳。立刻松手放了花枝,那被压下的枝条瞬时反弹回去,擦过她的侧脸……
“嘶……”她忙伸手捂住。
“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宋歧心疼不已,忙上前一步虚虚抬了抬手,又回头瞪着宋言希:“这花可是我种的,我说摘得便摘得,你又何必吓唬美人。”
宋言希冷冷看他一眼,他便心头一跳,莫不是……莫不是这美人,正是宋言希的……犹豫不定之时,他豁然转身贱嘻嘻地问:“敢问姑娘,是否婚配?”
沈清溪叹道,本想偷偷摘个桃花,竟还当真惹来桃花。哪有一上来就问人婚配的,实在是浪荡,浪荡不堪!
又见宋言希同眼前这衣着浮夸的浪荡子是一路的,觉得奇怪。因为宋言希其人虽然平日喜欢冷着一张脸装深沉,但看起来还是略端庄的。
她本想转身就走,可又一思量,想来这眼前两人似是关系不浅,即便自己今日可以脱身,也难保他不会通过宋言希的路子打探而来,到时候阿娘又要唉声叹气起码半月……
便将脖子一梗,下巴一扬冲着宋言希蛮横道:“我婚配没婚配,宋先生难道不知?”
宋言希一怔,适时宋歧正好扭头来看,恍惚间他点点头:“嗯,自然知道。”
不知怎的,宋歧从这话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意思很明显——看吧,我说她是你嫂子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宋歧脸色一变,快要哭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宋言希:“……不久前。”
宋歧眼睛陡然瞪大两圈,指着宋言希哆哆嗦嗦:“你……你……你竟敢私定终身!”
沈清溪的眼睛也陡然瞪大两圈:这个登徒子,他在说什么?他莫不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这时桑桑捏着一截麻绳飞快跑来,烂在沈清溪面前正欲破口大骂,就见面前站着的一个人有点眼熟:“宋先生?!”
宋言希微微颔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作为一个小户之家的丫头,也很喜欢长得帅气英俊的男子。她当即笑出一朵花,语调都温柔了:“呀宋先生,好巧啊,你们也来赏花啊?”
沈清溪轻轻翻了个白眼,她简直想上手去替自己这个倒霉丫头擦口水。
谁知桑桑看完美男子,又看向自家姑娘,顿时笑得更加灿烂,说:“姑娘,你和宋先生好有缘噢,又遇到了呢……”
沈清溪一把扯着桑桑的后领,咬牙切齿小声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扔进月亮湖里喂鲨鱼!”
桑桑被扯得脚步不稳,张牙舞爪地叫唤着。
宋言希看着踉跄的主仆二人离开,又瞥了一眼身旁目瞪口呆的堂弟,摇了摇头,甩袖转身回去草庐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