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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舍五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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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宴/文

    宗朔这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陡然冷却下来。

    别说谢小盈,就连皇后都有所察觉,刚刚明明已经打算把事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宗朔,显然已经改了主意。正座上的男人目如鹰隼,紧紧地盯着殿中女子,他为君五载,早已不是昔日东宫那个恭谨宽仁的太子,而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

    谢小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慌得如千鼓锤奏,凿得她太阳穴都有些发痛。她咬唇犹豫,沉默不言,宗朔便更料准她心思有异。他重重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说!”

    “……陛下……陛下怎么知道的?”谢小盈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宗朔,她久居清云馆,拢共就出去过一次。

    怎么世间事就这样凑巧,只一次就能生出枝节?

    宗朔望着谢小盈那清嫩面孔,有些不可置信:都这时候了,谢氏居然还有胆量不交代,反过头来追问自己?

    他双眉恨不得拧在一起,拇指在自己另一边手指的指节上搓了搓,开口时带了几分挖苦意味 :“朕亲眼所见,你说朕是怎么知道的?垂绦湖畔,最爱无情山水。小女子豪言,朕可记得清清楚楚。”

    谢小盈浑身冷汗都快落下来了,皇帝不仅撞见了她、记住了她,居然还听到了她那天说的话?

    然而,经宗朔这样一提醒,关于那天的记忆也在谢小盈大脑中变得无限清晰起来。山穷水尽时,谢小盈灵光乍现,竟自己找到了一线转机。转瞬,她毫不躲闪地抬起头,澄澈的目光撞进宗朔眼底,说不上是心虚还是镇定,但至少眼神赤诚。

    “回禀陛下,妾确实不敢贸然离开清云馆,生怕有违宫规。但妾入宫以来,确实闷闭已久,是以大着胆子借了宫娥装束,才偷偷潜出去过那一次。倘若陛下当真亲眼见到妾,想来应记得,妾那日穿着,与寻常宫人无异……何况,妾都不知道,那个湖还有个名字。”

    谢小盈前番还算认真解释,转到最后一句,却带出几分委屈撒娇的意思,仿佛她自己没做错什么。宗朔感到荒谬,直接反问:“你的意思,朕诘问你还问错了?”

    “不敢不敢。”谢小盈重新俯拜下去,“妾的意思是陛下误会了,妾并非有意欺瞒陛下与皇后殿下,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是……妾总共就偷偷摸摸做了一次坏事,哪想到和陛下这样有缘分,竟就被揭穿了。”

    宗朔自己都没察觉,他原先一腔提防,被谢小盈这样三言两语的打岔,说到最后竟然不剩什么怒意了。他垂目看着谢小盈身影,逸出一声哼笑,“谢才人倒会大事化小,你不拜皇后,佯病深居,御前欺君,到头来胆敢说自己只做了一次坏事?”

    “不知者不罪。”谢小盈道理条条,“妾明知故犯的事,只有溜出清云馆这一件而已,妾眼下也知道了,妾原来是可以自己离开清云馆的,所以四舍五入……”

    “四舍五入,你还没错了是不是?”宗朔打断谢小盈嘀嘀咕咕的话,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谢小盈说话时不知不觉就直起腰,抬头发现对上了宗朔目光,这才赶紧又拜回去,“不是不是,妾有错,请陛下责罚吧。”

    宗朔沉吟不语,像在思量要如何惩戒谢小盈。

    皇后顾言薇虽从头至尾都近乎缄默,这一刻却有些看出皇帝心绪,柔和开口:“陛下,臣妾倒以为谢才人说得没错,不知者不罪,她既然没有藐视皇恩的不敬之心,其他旁的,也不值一提了。谢才人年纪小,臣妾日后命人悉心教导,定不会再令陛下烦忧。”

    谢小盈没想到皇后这样宽容,禁不住偷偷抬头,望向上首说话的女人。正巧顾言薇的视线也落下来,两人目光交汇,顾言薇便冲她莞尔一笑。

    宗朔一来不怎么为谢小盈动气,二来也乐得让皇后做这个好人,毕竟她掌管中宫,御下妃嫔,谢氏若能领受恩德,来日乖顺服帖,于中宫而言也是少一桩心事。

    就此,宗朔终于挥挥手,“既然皇后为谢氏求情,朕便给皇后这个面子。不过谢氏顽劣粗鄙,皇后需费心教管一二,不可纵容她这样气焰。”

    一边说,宗朔的眼神一边对上顾言薇。两人多年夫妻自然默契,顾言薇知道皇帝是为她做脸面,因此低眉轻笑,很柔顺地应:“是,臣妾遵旨。”

    谢小盈也跟着磕了个头:“谢陛下,谢皇后殿下。”

    她余光看见皇帝从座位上起身,大抵是要离开。谢小盈生怕又出什么岔子,这次打定主意,就趴在地上,等皇帝走了再起来。她用余光看着那黑金靴子,由远及近,又往她身后走去,自己一动不动,只听脚步,想看皇帝什么时候出门。

    最先是皇帝的靴子消失,很快皇后也从她身边经过。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就是随侍的宫人们逐一离开。谢小盈松口气,拍拍胸口,终于敢从地上爬起来。

    只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刚一回身,皇帝居然抱臂立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望着,像是早猜到她在想什么。

    谢小盈被吓得,脸色当即有些发白。刚刚被皇帝叫住她都没这么心慌,几乎是条件反射,谢小盈膝头发软,又想跪下去。

    宗朔蹙眉,向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捞住了谢小盈的胳膊,他眉梢扬了一下,开口问:“刚看你伶牙俐齿,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没、不是……”谢小盈结结巴巴,实在无法判断,皇帝怎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皇后与诸宫人都已离开,眼下殿内除了皇帝与她,竟只剩个立在一侧的莲月。谢小盈求助似的看了眼莲月,莲月却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旁边,头都不敢抬。

    宗朔被她这鹌鹑样子逗笑了,摇摇头,松开手,“朕只是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谢小盈舒口气,垂眉回答:“妾名小盈,大小的小,丰盈的盈。”

    宗朔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往下挪了一点,似是观察两秒,才抬头道:“确实是小盈,还能再长长。”

    说完,皇帝终于转身,扬长而去。

    谢小盈呆滞两秒,眨眨眼,等人影彻底消失,才敢扭头询问莲月:“……他刚刚是不是调戏我?”

    莲月尚未出阁,哪里听得明白。她有些茫然地近前扶住谢小盈,“娘子在说什么?刚刚真是吓死奴了,还好娘子反应快,陛下未多责难。”

    “回去回去,回去再说。”谢小盈也是一阵后怕,早没了御前的机智,只想赶紧逃回清云馆,姑且避世一晚。

    翌日清晨,谢小盈终于明白,自己躲清闲的好日子没有了。

    大约是怕谢小盈又忘了去拜见皇后,她刚梳洗,还没来得及传早膳,内侍省的常少监又赶来清云馆,还额外领了一个内宦,指着他道:“陛下怕才人在宫内迷路,误了拜会皇后的时辰,特命此奴今日来侍奉才人,为才人引路。”

    常少监的态度与昨日来传召时俨然不同,说话显得平和许多。谢小盈可算逮到机会,拿出一整根金条,亲自塞进常路掌心,“辛苦少监来跑一趟!”

    这金条烫手似的,常路刚接过就瞪直了眼,“这……谢才人重赏,奴不敢受!”

    他嘴上这样说,眼睛倒是盯着金条,舍不得撒开似的。

    “少监千万别同我客气,往后还要多多劳烦少监关照。”谢小盈见他对金条这样垂涎,很是松一口气。毕竟他是皇帝身边人,与寻常宫人不同。

    可谢小盈万万没想到,那常路冷不丁把金条又往莲月手里一塞,转瞬便抱手施礼:“才人说笑了,奴还有差事,这便退下了。”

    说完,常路竟像逃命似的,扭头就从清云馆出去了。

    谢小盈愣着,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人走了都还在懵:“常少监这是什么意思?”

    莲月跟着皱眉,“兴许是陛下那边规矩严……改日奴换成旁的东西再试试。”

    凰安宫。

    昨夜十五,皇帝理所当然宿在皇后宫中。因有朝会,早早便离开了。

    凰安宫上下倒并没因皇帝的留宿显现出什么特别的雀跃来,帝后那是结发多年的情分,人人知晓,便也不以一晚的留宿显出什么特别的恩眷了。

    皇后用过早膳,循例又进了一碗汤药。她多年体弱,虽不见什么大病,但每逢操持宫宴,第二日总是难免气虚眩晕。奉药的宫人躬身退下,顾言薇召来尚宫李氏,““给谢才人的礼备好了吗?”

    李尚宫命女官用铺着红布的木盘呈上一枚赤金打造的缠花缀玉簪,有些犹豫地开口:“殿下,这礼……是不是重了一些?”

    顾言薇笑着睨她一眼,“怎么?李尚宫是不知谢才人的出身吗?一枚金簪罢了,本宫还怕人家首富之女,看不上呢。”

    李尚宫有些不悦地眉峰颦起,近前几步,压低声道:“皇后殿下,昨日奴观这位谢才人言行,很是狡黠精怪。陛下滔天怒气,她竟三言两语就能岔开了,实在是有些心机。她这么多时日都不曾拜见殿下,竟然离开清云馆一次,就能教陛下遇上,这件事奴怎么想都觉得很是蹊跷,不似偶然。”

    顾言薇闻言,非但不恼,反倒越听越发笑,她虚咳两声,无奈地说:“便是有心机,能是什么心机?不过想在陛下面前露脸罢了,内宫嫔御,你去问问,哪一个人没有这样的心机呢?算不得什么。”

    李尚宫怔了两秒,也跟着释然了,“殿下说得是,原是奴狭隘了。好在陛下心里只惦记着皇后殿下,自打杨淑妃诞下皇长子,礼聘入宫的世家女,陛下已极少再召幸了。最近一年,除了林修仪与金美人,陛下便只来凰安宫了。这些,确实不值得殿下提防。”

    顾言薇听到这样奉承的话,本该高兴,可脸上的笑意反而淡去几分。

    她拾起那枚金簪,在手指间转着看了一会,半晌方轻声斥责:“议论陛下,你失分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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