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既然打定了主意,许奈何干脆泡在了小月楼,她思索了许久,剑法术数,这些东西须得专人教导,她是没有自学的本领,而就目前来说,急是急不来的,摆在面前最大的难题就是:
学写字。
这真是最基础的一项难题,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这儿的字体与楷书相似又略有不同,认是认得,难的是写。她往往是能写出大致的字形,但往往记混了笔画,与前世学的简体字混起来,写一篇下来,一经检查,错字连篇。
但除了多写多练外,也没有别的好法子。
许奈何整日整日的泡在三楼学写字,写完不懂的地方随机抓个人就问,这样的阵仗,弄的周猗兰都有些担心起来,来问她,许奈何只说明年开春就要去学舍进学,赶在去之前多学一点到时候便容易一点。
周猗兰向来觉得许奈何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同旁的孩子有些不一样,如今见她既然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多说什么。只劝她道:“学舍课业并不繁重,初去学的也不难,不要太过紧张,一切身体为重。”
许奈何应了,周猗兰也就不管了,只是要她按时吃饭睡觉,另又往三楼并她房间摆了几盏宫灯,叮嘱她仔细别熬坏了眼睛。
惠若临行前还来见她,立在案前,看散的到处都是的纸张字帖,微笑道:“小友勤勉。”
许奈何瞅着一张张纸上长得奇形怪状、丑的各有千秋的字,只觉尴尬不已,慌张收了纸笔,掏出来常婉宁珍藏的茶招待惠若。
两人坐在窗前,凉风习习,天光晴好。许奈何泡了茶递给惠若,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这盒茶叶她叫不出名字,只是在找常婉宁字稿的时候偶然翻出来的,看起来时间不短,但是保存的很好,一打开便是一股茶叶的清香。
现下泡了一点,茶汤透亮,闻起来真是香的很。但许奈何喝了一口,却苦的厉害,满嘴涩味,苦的她忍不住往外吐舌头,但是面前又坐着惠若,便又生生忍了回去。
惠若也饮了一口,面色如常。
“略有些冒犯。”惠若道,“但是见到小友,如同见到了往昔的柳夫人,实在令我心生感慨。”
听见他这么说,许奈何略愣了一下,他倒不是头一个说她长得像他外祖母的人,但是对于这位外祖母更多的事情却没人对她说。
“是吗?我外祖父也这么说。”
许奈何接话,有心想听惠若多说些,但是惠若却偏了头,望着窗外,好像又要跟旁人一样,沉默的回忆,一个字也不能多说了。
许奈何看着惠若融进光里的侧脸,又觉得口中泛上来一阵苦味,这杯茶是不能继续喝了,她四处望了一眼,佩囊夹在几本书里堆在案脚,正欲悄悄起身去拿,惠若却开口了。
“我第一次见到柳夫人,是在静舍。”
许奈何登时停了动作,重新坐回去听惠若讲话。
“可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女子。”惠若轻声笑了一下,“她那时候,与徐品青——就是常夫人,同作了男子装扮。”
“静舍里前来求学的人很多,世家子弟、散修平民,只要愿意,静舍总是收的。”
静舍,许奈何倒是知道一二,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不论出身贵贱,不分聪慧愚笨,只要愿意求学的,都能进去,教授内容上至修炼术法,下至农商工学,想学什么都有,而且求学三年,分文不取。
只一点,但凡去那里学习过的,都得登入菩提案的名册,留了档案,往后若是犯了什么过错,去菩提案一查便可知晓其人生平过往。
当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个去处时,许奈何震惊感慨了很久。
“我那时候年轻,离开灵山寺,想要多走走多看看,到了静舍任职拿些束脩。”
“任职?”许奈何好奇问道。
惠若解释道:“静舍所授学科海纳百川,夫子自然也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依照着学习人数多少,便能发放多少束脩。”
“那师父你当时教的什么?”
惠若微笑:“家兔的产后护理及幼兔饲养。”
……
许奈何看着眼前依旧笑眯眯的和尚,他似乎不觉得自己这幅外形和这个专业有多么不适配。
她一时有些哑然,但还是道:“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学科,那学的人多吗?”
“算上你外祖母她们,一共有十三个学生。”惠若道,“静舍中能人辈出,与旁人比起来,我的见识太过浅薄,所以要学习的人,多数选了旁的夫子的课。”
“十三个?”
“师父刚说,去那里任职,束脩多少是同学生人数相关的。”
“是。”惠若回答的干脆,“所以我的束脩很少,只够我半月的饭钱,不过养兔子需要的蔬果草料都由静舍提供,很是充足,我只要自己买点豆腐就好。”
看着面前一脸坦荡的惠若,许奈何好险才没笑喷出来,脑子里满是惠若蹲在兔子堆里一起啃萝卜,然后向学生们讲解的样子,甚而边上还立着她的外祖母和常夫人。
要多荒谬有多荒谬。
这念头一起来便又忍不住要笑,她紧低头掩饰喝了一口茶。
好苦!
这茶泡了一会儿,味道更加浓烈了,许奈何这次苦的眼泪横飞,再忍耐不得,匆忙对着惠若道:“师父等下!”
便手足并用的爬起身,翻出来佩囊倒了糖丸吞了,这才抢回一条小命。
长舒了口气回头时,却见惠若捧着茶甚是平静的喝了一口,又甚是平静的放下了。
……
这回她冷静了,面前和尚根本不是一般的和尚,她不能拿一般的认知去理解对面的人。
许奈何重新坐下,冷静道:“师父且继续讲吧。”说罢伸手推远了面前的茶盏。
她更好奇她外祖母是个怎样的人了。
“我见到你外祖母的时候,是在后山小溪旁,她带着徐品青做鱼锅。”
“闻起来很香,她叫我一起吃,我同她说我是个和尚,不能吃荤,她就又起了一锅,为我煮了一锅蔬菜杂烩。”
山间清溪,飘香美食,这样子的初见倒也算是美好。
许奈何道:“那你便同她们一起吃了?好吃吗?”
惠若认真答道:“不好吃。”
许奈何:“啊?”
惠若道:“不止不好吃,那些食材也不是她自己的,茄子和玉米是摘农院地里的、鱼是从后山溪里捞的、调料是从饭堂偷的、辣椒是偷色染坊师父们培植的新品种、鲜菜是从人家地里掐的、锅是拿的课堂的教具。”惠若几乎是一字一字向外蹦,说到后面面上的肌肉都绷着,偏又笑了起来:“我刚坐下,失主们便都寻了过来。”
“但等我四处找你外祖母时,她们已经不见了,连我新买的豆腐也不见了。”
许奈何扶额,已经不忍心再往后听了。
这怎么、怎么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她看着面前咬牙切齿的微笑的惠若,莫名为着那是她的外祖母生出几分歉疚来,讷讷道:“这倒也……”
她本以为会是回忆旧友、怀念往昔,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倒成了苦主了!
许奈何“也”了半天也也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抓了茶壶给惠若添茶:“师父,且再喝一些吧。”
但倒完了许奈何才猛地想起这壶茶苦的有多么令人心碎,正想伸手阻拦,惠若却早抓着送到唇边了,眼见他一饮而尽,许奈何只觉得自己跟外祖母一样,狠坑了眼前的人,面目狰狞的收回手,什么也说不出口。
“但是你外祖母,实在是一个令人钦佩的人。”
许奈何正在尴尬的脚趾抠地,忽然听他这么说,便赶紧抬头,但是这一次,惠若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了,他握着杯子,喃喃自语:“难吃吗?好像也不难吃,其实要是有机会,我倒是还想再尝尝那个味道……”
这不会是,被她的茶给苦傻了吧。
这种想法不合时宜,但是许奈何看着惠若这副样子,正在心中思忖要不要去找楼下的弟子重新沏茶来,却听惠若道:“你的眼睛,是真的很像她。”
他的眼神里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许奈何看不明白,但是惠若放了茶杯,走到了楼梯口,风吹的他的袖子猎猎作响,他背身对她,只道:“小友,万望珍重。”
直到晚上,许奈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闭着眼睛脑袋里纷纷杂杂,一会儿想到惠若,一会儿又想到外祖母,然后又想到周佑江。
有件事情忽然分外清晰的浮现在她脑中了,那时候是在平城周家的院子里,庭有玉兰树,叶影密密,周佑江独坐在月光下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但是周猗兰抱着她躲在廊下,好像踏进月光就会被灼伤一样。母亲就这样抱着她看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们离去的时候,她看见周佑江面上闪烁出月光一样晶莹的泪水。
后至夜半,传来如泣如诉的箫声,直至天亮。
那时周佑江的眼神与今日惠若的眼神何其相似。
许奈何只觉得灵光乍现。
惠若师父他,该不会喜欢她外祖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