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
绵绵的细雨停了,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日光,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宿舍楼前的操场上站满了人,各个学校的老师在台上站成一排,形象出奇地统一,一个个秃头腆着啤酒肚背手而立,就连穿着都是清一色的衬衫配西裤,站在那里简直就像复制粘贴的一样。
一旁还有个身穿迷彩服教官模样的人拿着哨子,鼓着腮帮子狂吹。
待集合完毕,一个秃头开始讲话了,钱纸鹞趁机东张西望寻找张语的身影。
钱纸鹞虽然从小就和张语玩在一起,却还从来没在一个学校过,所以现在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能和张语站在同一个操场上,共同聆听台上老师讲话,这让她油然升起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正好张语也在搜寻钱纸鹞,两人目光遥遥对上,张语抬手,飞快地给了钱纸鹞一枪,让她转回去,小心一会儿挨骂。
多大人了,还玩这个?
钱纸鹞撇撇嘴,在心里嘲笑他的幼稚。
“啊啊啊啊!”一旁的女生小声尖叫起来,“你看那个男生好帅!”
“哪个哪个?”
“就站最后的那个!”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好帅!”
“什么什么?”又一个女生加入,“让我看看!”
女生们本着发现帅哥、分享帅哥的热心,激动地拉着周围的人一起围观。
台上的老师纵观全局,台下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只见某一排的脑袋瓜接二连三地往后转。
“干什么干什么?”正在讲话的秃头不乐意了,“后面有帅哥是吗?”
台下一阵哄笑。
秃头顺着女生们的目光锁定了最后那个高个子,行吧,还真有。
他警告道:“张语!你给我老实点!”
这个秃头正是张语他们的年段长,同时也是他们班的数学老师,为人幽默亲和,平时和班上男生称兄道弟很是玩得来,此刻在台上故作严肃,刚刚的警告也多是带着玩笑成分。
一口大锅从天而降,砸得张语满头问号,扯着嗓子喊冤:“我什么也没干啊——”
本来除了他们学校的人,没几个知道谁是秃头口中的“张语”,然而张语本人一出声,全场的人都齐刷刷地回头看他,少年于人群后长身玉立,精致的容颜宛如经过女娲之手雕琢般恰到好处,多一分太柔媚,少一分又不够英气,天生自带雌雄莫辨的妖孽气场。
惊叹声此起彼伏,钱纸鹞对那张天天在看的脸却不以为然,反而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张语朝她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又惹得女生们好一阵荡漾。
秃头清了清嗓子,继续他的讲话:“考虑到我们这个劳动基地就这么大,要干的活儿就那么多,所以教育局领导决定,去年升学时没训的军训,正好利用这一周时间训完,也省得再占用你们的暑假了!”
台下鸦雀无声:“……”
秃头:“这一趟来得相当实惠啊同学们,加量不加价!哈哈!”
台下依旧:“……”
秃头:“那么接下这几天,你们就听从教官和生活老师的安排,不要打架,不要闹事,大家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都相亲相爱的,好不好!行不行!”
台下:“……”
秃头一招手,从他身后的办公室出来一队身穿迷彩服的教官,先前吹哨子的那个教官头头把操场上的学生们分好方队,然后由各队的教官带走了。
两个班成一个队,钱纸鹞自然没能和张语分在一队,还以为能和他做一次“同学”呢,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自己渐行渐远了。
神他妈加量不加价,莫名其妙他们就开始军训了,在钱纸鹞跟着指令向左转向右转了无数次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早知道!早知道宁可在家和赵清澜吵架!
几个小时后,终于熬到了中午,各个方队排得整整齐齐去食堂吃饭,每个座位上早已摆好了饭菜,教官一声令下,军训了一上午的学生饿狗扑食般拿起勺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菜。
“呕……”
钱纸鹞满嘴的饭又吐了出来,这什么玩意儿?难吃!太难吃了!
“呸!呸呸!”
教官立刻瞪了她一眼:“不许剩饭!”
钱纸鹞:“……”
她偷偷观察其他人,在尝过第一口后,都跟她一样,一脸痛苦,往嘴里送饭的手都慢了许多。
十五分钟后站在一旁的教官吹哨,众人再次排着队,由生活老师带回各自的宿舍。
和正常上课时间一样,下午两点半集合,中午这段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一上午下来,钱纸鹞感觉自己的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本想着回宿舍好好睡一觉,补充补充体力,然而回到宿舍才想起来,现在根本就没法休息!
大家看着光秃秃的床板,还有没来得及整理的满地乱扔的行李,一时间哀嚎不绝。
生活老师拍了拍手,等大家安静下来,说道:“床位你们自行安排,等下我会过来登记,然后就不许再随意换位置了啊!”
“尽快规整好,行李箱放床下!”
“鞋子摆放整齐,统一朝外放!”
“水杯只能放在这里,杯柄顺着一个方向!”
生活老师还在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大家已经开始呼朋引伴地占床位、选床友,你睡我左边,她睡我右边,好姐妹终于有机会畅聊通宵了!
钱纸鹞在班上口碑不好,没交到朋友,再加上她自己从不主动跟人交往,因此没一个人愿意跟她一起睡,到了最后,就剩一个挨着尿桶的位置。
——劳动基地的卫生间是非常古老的粪坑,没有冲水的那种,并且离宿舍楼有五分钟路程,因此每间宿舍里贴心地放置有一个尿桶。
钱纸鹞:“……”
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收拾妥当,大家陆续上床午休,只余钱纸鹞还抱着胳膊坐在床边,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尿桶,进退不得。
“姑姑……”钱雨欣弱弱地叫了钱纸鹞一声,“你要不要过来我这里?我们可以挤一下。”
她的床位在通铺的中间,左右睡的都是她的室友,此时室友都一脸惊诧地看着钱雨欣,她们正乐得看钱纸鹞的笑话,想不通钱雨欣这是在做什么,多在那里管她的闲事。
钱纸鹞也很没想到钱雨欣会这么好心,她就是再讨厌钱雨欣,跟她睡也比跟尿桶睡要好,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别别扭扭过去钱雨欣身边躺下了。
但钱雨欣的室友,同时也是钱纸鹞曾经的室友却不想和她挨这么近,一个个拉长了脸以示她们心中的不满。
宿舍里安静了下来,累了一上午,激动兴奋的心情早就被军训消磨殆尽了,大家并排躺在床上,偶尔有两句小声的说话声,渐渐地,连说话声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
两点整,楼下传来第一声哨声,尖锐的哨声如同接力传声一般,一声比一声近,最后一声如同在耳边炸响,钱纸鹞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弹坐起来。
越睡越困,钱纸鹞根本就不想起床,无奈生活老师在床前走来走去,只好一脸烦躁地下床。
“赶紧赶紧赶紧!快快快快快!”生活老师催命一样催她们,“鞋子穿好被子叠好枕头放好!”
烦死了!
钱纸鹞自己跟自己也能生起气来,发了狠地用尽浑身的力气抖被子,忽然就感觉鼻子痒痒的,抬手揉了一下,一股热流淌过,啪嗒,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在被子上。
钱纸鹞:“???”
“你还站在这里磨磨蹭蹭干什么!”生活老师拍了钱纸鹞一下。
钱纸鹞呆呆地转过头来,她刚才摸了一下鼻子,不小心蹭得脸上都是血,把生活老师吓了一跳:“哎呀,你流鼻血了!”
不会是她打的吧?她刚刚……好像……也就轻轻地拍了这孩子一下啊!她手劲没那么大吧?
“流鼻血也不说,站在那里发傻有什么用!”
生活老师嘴里念念叨叨,手上也没闲着,搓了一个纸团塞进钱纸鹞的鼻孔,并让她赶紧躺回床上。
钱纸鹞因祸得福,下午的军训免了,在宿舍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就是床不太舒服,硬邦邦的硌得她哪哪都疼,一觉醒来像被人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一样。
天色暗了下来,她们吃完晚饭就解散了,三三两两地回宿舍,钱雨欣还给钱纸鹞带了根烤肠。
“……谢谢。”钱纸鹞说,她现在觉得钱雨欣也没那么讨厌了。
没有在床上吃东西的习惯,钱纸鹞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她脚刚一沾地,鼻子一热,一道笔直的鼻血又流了下来……
知道她下午就因为身体不适缺席了军训,现在又流鼻血,周围的同学哪怕和她关系不是那么要好,关心却是人之常情,纷纷围了上来,递纸的递纸,送水的送水。
钱纸鹞受宠若惊,她还从来没享受过来自这么多人的关心。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流鼻血了吧?”一个女生问道。
另一个女生说:“我知道!这是‘思乡’!”
“哈?”大家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觉得有点好笑。
“思乡!”那个女生笃定地说,“我刚上高中的时候也天天流鼻血,我妈说我就是太想家了。”
“想家还会流鼻血吗?”
“会吧,你看钱纸鹞不就是。”
女生不信,关切地问道:“钱纸鹞,你现在想家吗?”
“啊……?”
承认想家也太没面子了吧,她们才到这里多久啊!
不过钱纸鹞还真的在心里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她应该是有点想家的吧,或者说是有点想赵清澜?她有点后悔出门前和赵清澜冷战,临走时都没能和妈妈说声再见……万一她这次出门就回不去了呢?
就像钱梦山最后一次去台湾,她望着父亲拄着拐杖的孤单的背影,从小到大,一年又一年,每次都是她目送爸爸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怎么知道这会是永别,当时她只是假装微笑地挥了挥手,都没能好好和爸爸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