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薤谷(四)
完颜康哪怕人在禁中,不暇片刻业已听得燕京城中这又一段惊天传闻,一颗心便又悬之如在丝,好在等得贺铸午后来报,人俱已回玉照堂休息,圣心帝也并未再有多余问及,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转眼夕阳旁落,霞光满天,他差遣往王府略报晚归些,人便直往玉照堂赶去。
玉照堂这样一处清净地,环绕庭院的三十三株梅花树间,如今枝叶最繁盛的一株下便赫然立了一个硕大的鼓。鼓及半人高,虽是旧鼓,上面的牛皮却是新换,那鼓身四面也重刷了桐油,但为午日爆晒后,却也在夕光中闪烁出一片红金般的光泽。
见完颜康注目于此,贺铸忙候着回道:“那耍鼓人有心摸上门来,旧鼓新换也是一份心意,沈前辈不暇推辞只得收下,便叫人放在了梅树下,午后教了小梳姑娘在上面耍鼓。”
完颜康心头便又倏然一乱,只觉不好,却又说不出个不好的意头,且脑海中这时自行闪出一个清丽身影在疏林红梅中裙衣轻折的模样,明知不该,唇边却已允出笑意,再这时听得连串脚步声,久候在亭中的有个人果然盈盈一笑已如乳燕般迎了上来,他额中那道隐忧便藏起,面上笑意不再遮,端的山水生动,琴鹤自然,抬手揖道:“婆婆!”
沈青衣这时自水边抬头,便瞧得这一阙丰神俊朗也是入神,但含笑向这年轻人点头示意,完颜康后刻坐于这老人身侧便有天地自然,当下襟抱再无挂碍,微是抬手,已招得人来:“知婆婆不喜热闹,少康贺婆婆今日之胜的宴便还摆在玉照堂,只命清雅居布置了一些酒菜带来!”贺铸这时领人抱着十数个食龛进来,待得收拾停当,便见一桌精致酒菜,天上地下江河无所不有,却特意用了十余个钧窑的秘色青碟子装盛,连同盅盏也是天青一色,便连那筷子也是取得湘水乌沉木,质朴不彰富贵,用心只在它处。
沈青衣便笑道:“我自出生,只在少康的玉照堂初见得这等人间繁华!”
完颜康忙敛目低道:“婆婆身份殊胜,今日能身临玉照堂,却是少康之幸!”
沈青衣便不再多说,但微微一笑,眼见那十数人转瞬已退出玉照堂,贺铸也正相随而出,便唤道:“贺少侠,留步!我老太婆爱热闹,若不嫌弃我们老幼二人不羁无礼,不防同桌而食,更添些话语。”
贺铸待要委婉推辞,完颜康便道:“贺铸,此非王府,不必拘礼!”
贺铸便依言坐下,三人本都是有心事之人,恰一个小梳天真懵懂,时将一些平静惊破,一顿饭便也吃得其乐隆隆。
料眼前一幕甚是平常人家风景,这般一段经历,贺铸双亲早逝从前既是绝无,便于完颜康也是是平生难得,一时胸臆满贮暖意,浅浅放下心事来。
少时饭停,余辉落去,完颜康微是目光示意,贺铸便道外头有灯会,邀了小梳出去玩耍,天上残月半勾,完颜康后来便陪坐沈青衣于潭水边品茶。
幽幽时光,于眼前青盏中茶沫起伏,展一缕茶魂,完颜康既有心事,那眉宇间便落了沉吟。
四周太为寂静,便他们正喝的那盏茶这时也终幻出一些茶烟事来。
当此面前,沈青衣竟好似不用看年轻人此刻的脸,已懂年轻人心中的不安,人微微一笑,当先开口道:“快二十多年了,再未有人这般陪我这老太婆饮茶。”
完颜康强将眉间那痕心事隐下,唇齿含笑问出:“婆婆,莫非小梳不是?”
沈青衣面上便一时笑意更盛:“少康觉得小梳可是能耐得住一盏茶的人?”
完颜康想那小姑娘果真并不是能耐得住一盏茶的人,他人虽在自困中却也不觉情中生笑,低低动人道:“但那有时却也是她的好!”
瞧得年轻面目上不肯再藏的眷恋,沈青衣颔首:“不错,她既是个好孩子,否则离华岛漫漫岁华,于我老人家来说也不会那般好过。”
这本又是实话,完颜康便又微微点头。
人人都怕寂寞,再是修为高的人也都不能例外——
然小梳却是独外,她是热闹一道风景!
是以也成了他眼前的求!
念及此处,完颜康不觉心旌动摇,目中却业已更是坚定。
想这世上诸人多少的心事,这许多人喝茶的时候,喝的既是茶,却也是那茶盏后面的事。心中的事越多的人,喝的那杯茶的时间便也越长!如经茶已半尽,杯已半空,时不及待,便是正事时候,完颜康待要开口,不及沈青衣这时先出声:“想来如今那欧阳少年得偿心愿,沈哭该是无恙?”
完颜康心底微沉,忙恭敬道:“沈哭如今被困在燕京城外五十里的一个客栈中,少康已知会无忧山庄,明日午前当已能用马车接回燕都!”
沈青衣听得清楚,不觉叹出一口气:“看来他此趟吃的苦不轻?”
完颜康只得垂首不敢看,低了些声音回道:“他受的伤本不重,但若要根除却需费些时日。”
沈青衣无奈生笑,听得出那话中声音:“看来他也是中了白驼山的蛇毒?”
这本是平平几字没有什么特别,完颜康却是无端面色大变,须臾间定了心神,才慎重回道:“沈哭恐今后再遇到一个萍水相逢的可怜女人,心中便会多费些思量。”
沈青衣闻言动容,思索了半晌,到底叹道:“也罢,他从前一场经历既是困他太多年……他若能有眼前这段际遇便未必也全是坏,一个如今尚能怜惜动悯的沈哭,自比一个早已心如死水百事都不关心的沈哭好。”
完颜康不觉又是动容,这人间经历,本都是于人的历练,他只求一日日百炼成钢,终有一日便可有足够勇气智慧挡一生之中毒雪狂风,更替六王爷分些六王府的风雷。
然他眼前才知,这老人或与他本处同一世间,亦或见过这世间更为凄凉之事,便于这世间有多些宽悯,然这些宽悯却是他从前想都未想,考虑都未曾考虑过的。他心下感慨之际,终因这老人,从此看待世间一切事到底要和从前都不同些,这时低首已于月下从袖中取出一丹瓶双手托于沈青衣面前:“少康知婆婆武功冠绝,自是绝不需此物,但少康既得此物,便也绝不敢不献给婆婆!”
沈青衣在月华下,那细碎月光便镀她面容一层安静祥和,不过一字之误,料这少年却是纤毫必究,她目光徐徐扫过从这少年人掌心所捧那丹瓶——
丹瓶通身浓墨一团,岂非正如白驼山蛇毒诡烈难当。
沈青衣沉静的面容破出一痕细波,目光自有一刻不离这金国皇孙面庞,忽叹息道:“所以少康本以为自己是何般的人物?”
少年一时双睑惊垂,不知祸福,惶恐道:“少康不敢自知。”
沈青衣一时瞧清这少年人面上多少复杂心绪,唇畔怜惜欲盛,叹道:“少康你啊……面目如花,肝肠似火!”
这却又是一句未知褒贬之话,完颜康心细如发,此刻益发心惊肉跳若雷雨将至。
他踯躅难言,沈青衣益发怜悯:“这世间心肠这般九转玲珑的,少康你可是当中一个?——想你本是人中龙凤,自有上天入地之能,只是你小小年纪便要学得这般辛苦,可是为难了自己?”
完颜康心神不宁坐到此刻,闻言面上更是大变,心口作乱,他眼圈却忽潮,只因他年纪虽小,却历来骄傲自负,六王府既有从前一段困事,他后来事事提点在心,既不肯让人握住错处,更何曾让人真正贴心帖肠过,这刻迅疾垂首不肯让沈青衣看他面上动情模样,却又知此生又如何真将这老人认作外人,当下不敢瞒,已深深开口道:“不敢欺婆婆,少康早知自己之路无有他法,所以一路走到如今并无多少怨悔?”
沈青衣审视这少年人,这既是一个心志异常坚定的年轻人,但这年轻人又如何能断定他将走的路,便是她离华岛上的人该走的路:“所以少康便要我离华岛的人也走了少康的路?”
完颜康刹那面色惊白,一时不能开口,却已欲屈膝在这老人面前,为沈青衣一抬衣袖拦住,还带起在身侧:“男儿膝下有黄金,沈青衣却并不是少康该跪之人!”
完颜康面上带苦,口中本能相争:“但婆婆,少康已命人去北边长城看过,在昌州城外,的确有一处墓穴是属于叫元彦的人!”
沈青衣又如何听不出来这话中求意,当下只得道:“今日与少康潭边共饮一时茶,便盼它日少康若得闲暇,也常来离华岛坐坐,眼前却是婆婆该告辞之时!”
完颜康欲拦不敢,眼中浑然失持,只得殷声求道:“婆婆,少康不能明白!”
沈青衣面际到此也已感慨生出伤感,“少康,茶既已尽,人便是该走时候。只因少康若要再留,眼前你我已然喝下去的那杯茶便必然不会再是好茶!”
完颜康此时也只得苦笑,低首道:“少康也知此事慎重,婆婆纵不可能立时便不信慕容丑的话,到此刻,少康也并不敢让婆婆全然信了少康已说之话。”
沈青衣瞧这少年面上一时多少曲折难盘,不由叹道:“不,恰恰相反!我诚然信你,诚然信你对待此事之诚,才不敢轻易应了你。只因少康……”她侧首,道,“此事既关小梳,便是我为她婆婆,也不过提点之意,然这提点之意,却也是责任如山!……而少康,我如今纵能信你,但你却可还能信你的父亲!”
完颜康猛面色复是煞白,一时竟不能开口,身姿却已摇摇欲坠,哑口喃喃道:“婆婆……婆婆……”但他竟已不能将下面的话说尽。
沈青衣迎薄薄月光,瞧得他面颊清晰,一时感慨也更盛:“而少康若也已不敢全然信任自己的父亲,那你便也该知沈青衣同样忌讳你六王府的筹谋。……少康,这世上莫非除却男女之情,你二人便可不相怜,不相惜,不能风雨同渡这人间?”
“少康,世间男女之情,当真可抵了世间其余诸情?”沈青衣叹道。
完颜康一时面上如殇,到底还咬牙求道:“婆婆,少康还未有这等豁达。”
沈青衣眼睑微沉,人却已笑出:“未有这等豁达,不错,豁达两个字本就是为难了人,那便还改一改,少康,若我离华岛当真有一场值得喝的喜酒,那你便三年后再来我离华岛提亲!”
完颜康一时抬首目色更是惊愕:“婆婆……少康,如今更不能明白?”
沈青衣摇头一笑:“少康,这其中道理,哪怕小梳不懂,你却是懂得,你便该知世间诸事,虽心有慈悲,却也需天意成全。”
完颜康一时如为天雷所轰,脑海中鸣鸣作响,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沈青衣瞧得这少年伤感,到底也不欲他更伤情些,低道:“也罢……少康既将这玉照堂作我和小梳暂落脚处,这三十三株梅树便本是你和我三师兄的因缘,少康你便可要听我讲些他的故事!”
完颜康哪怕心沉如海,到此也只得无奈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