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薤谷(三)
这是寻常的一日,太阳半杆子高,整座燕京城照例开始沸腾,寻常市井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喧哗声。
一辆青布马车出龙池后,便在街道中徐徐行进着,没有人知道马车里坐着什么人。
忽马车里有人道:“停下。”
贺铸正要说话,完颜康眼色制止,沈青衣后刻从马车中走出,远远望了眼市井街市繁华,便笑道:“我知少康金贵之身,本是分身无暇,沈青衣瞧着这街头却是喜人,我和小梳随意走走,届时我二人自去别馆,少康可以放心。”
她身份殊异,所言便不好相违,完颜康便只得点头:“如此听凭婆婆的心意,少康将贺铸留下,婆婆有何事差遣他即可。”等得沈青衣颔首,他目光一掠小梳而过,后刻己拨马往横街方向驰骋而去。
小梳既未能再同他说上一句话,一道目光便不安不舍相随,远远瞧着他整段背影全数消失在街衢中才不得不收了回来,沈青衣看在眼中,便是面上一缓生笑,轻道:“走吧。”
好在这女孩子心性灵动,些许便又被街市杂景吸引,三人走至天桥下,穿过小食摊子,什么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小梳每见了稀奇,便央贺铸去买,再往前走,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打把式的、翻觔斗的……更引得她挪不动脚步。
等步及一处,便连沈青衣也停下行踪,目光从天桥下一个牛皮大鼓转到那上面正站着的一个小孩子身上,那小孩子头发剪得短短,身上的衣服也是灰扑扑地套着,形容看不出是男是女。
但他却无疑是个努力的苦孩子,那牛皮大鼓后来被班主侧立了,他便要将身子反过来,头朝下脚朝上,用双脚举着那牛皮大鼓在场上走上几遭。
这并不是个难练的把式,只需有些体力,略讲究些平衡巧劲,但那牛皮鼓到底于这六七岁的孩子还是铿然大物,况这孩子也定然还是个方练了不久就被班主带出来讨生活的新手,眼见他上手堪堪行出丈余,露在外间的皮肤已是大汗淋漓,一对细胳膊也已隐隐生颤,那鼓身便时不时在他双足上无波生浪,猛不妨地上一个浅坑,他手上一滑,口中抢出惊呼一声,那牛皮鼓吃不住势却早已斜斜往地上砸去,哐当声如金铁,在地上一跳又磕到他面门上,瞬时将这孩子撞得血流披面,状态可怜至极!
只因那地本是泥地,那耍把式的班主瞟了一眼,便知不会立时要了人命,所以并也没有先去救,反拿着个笸箩去追已败兴纷纷离场的看客……
忽听身后又一声滔天巨响,将半条街衢的人都震得半震,却原来那大鼓好巧不巧落地后又直直撞去街边禁栏,一时那禁栏铁横牙直击鼓面,便将那层牛皮击穿。
那摊主猛听得后头异响已知是祸,这一回头便惊得连手中笸箩也已跌在地上,只道这回连赚命的什物都是没有了。
那耍鼓的小子也自知这回已闯下弥天大罪,也不顾自己磕破了头皮,只从地上爬起来嘤嘤坐在那里泥脸泥脚哭了起来。
卖艺人走南闯北,卖的本是血泪。
这看场四周的人本都已作鸟兽散得干净,此刻却薄有几个返将身来,有给了同情的,也有继续看人落难的,只多看了两眼,便还仍作鸟兽散,只因都是苦人家,一方救不得另一方多少的苦,眼见场面就要空空,沈青衣忽低头耳语:“小梳丫头,婆婆也耍个把戏给你看可好?”人忽不等小梳应,已一道惊鸿身影直飞了过去。
那已挂破的牛皮大鼓猛被砰砰踢响两声,如雷声两点平地而起,忽升入半空中呼呼直转动起来,那转速原先舒缓,便如一团蓝空中生出的一团轻色红云,既越转越快,这轻云中一阵又一阵声响传出,忽轰隆隆声音像海潮般涌动着,远一阵、近一阵;又深一阵、浅一阵的呜呜作响,如远角号声绵远。
只因那大鼓鼓面既破损一侧,便能生成偌多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来,那些本来已走散开的人便免不得再回头,这一回头便又惊了一跳,眼见那百二斤的牛皮大鼓忽被一股怪力托起,也不见什么人把持着,正在半空中呼呼独个自行舞着,偏底下一个年轻小姑娘拍手作笑,笑如银铃,连声唤道:“好!好,婆婆耍得好看极了!”众人只当那使鼓之人或是鬼怪之力,却也不忍信这般小姑娘是个鬼。
眼见着巨鼓半晌又要落地,猛地一道青色身影复蹿上鼓面,那大鼓便又止住了落势在半空中滚起圈来,寻常人见惯地上滚大鼓的,何曾见过有人将一个大鼓在半空中开滚,只见一团青色疾光烁影,那大鼓便似旱天打的闪,忽横忽斜,忽直忽侧,左右方寸间无定乱舞着,迷人眼目,百莫可名状,只将众人心神浑然摄却,却哪里看得清那玩鼓人面目,众人便一时更疑是清风作祟,妖鬼作孽。
这般又惊又骇中,忽街尾处猛又横传出一杆箫声,击破长空,飒沓而来,料那小小一杆尺寸竹箫所传之声竟绝不肯输于眼前牛皮鼓声,但一时清越一时沉响,一时辽阔一时悠远,初初迎合着鼓声,忽一刻裂帛惊响后,却已独自转调,那半空中的大鼓稍一相候,忽也在半空中踩出一首《碧海潮生曲》来:
尘寰外,碧海中,千岛之中离华岛。秋风起,海波兴,几度潮来听玉箫。
箫声起处落英飞,遽引心情向碧霄。梨花纷飞诉往事,风中烟柳叶飘摇。
…………
箫声本是婉约,忽有裂石击金的铿然,鼓声本磅礴有力,忽一刻间也能温柔低语,如高山歇止,低首忽化为流水。
一击一节无时不刻撼动心魄,更那豪情和柔情并济,百转千折,眉间心上,又人间何处得这般的绝响。
…………
小梳瞪大眼睛,极力去盯了那长街尾处。
长街尾处却是空寂无人,那半条街尾竟都已全然无人踪。
那班主却是个极识情度世的人,此刻忙不迭端着笸箩满场游走,瞬时那笸箩中铜钱便压了沉沉一箩,直比他连月合起来的赚得还多,耳听着人群一片叹息声,这时再回头,箫声已歇,那半空中的牛皮大鼓已徐徐降下,却是落地无声,如仙人托举,那惊情绝艳的箫鼓声既同时径绝,那巨鼓下曾拊掌而笑的小姑娘亦已不见。
…………
碧海潮起天地惊,碧海潮落鬼神泣。
弹指一挥风波起,曲尽碧海尚彷徨。
那班主自思如何能得这场奇遇,更眼前连一面都不能见,连一声谢都不能有,便是全数遗憾,却又知那高人何尝要他一声谢意,便匆匆然走到一旁,将还坐在泥地里犯傻的孩子拉了起来,齐齐朝着长街猛一长揖到底。
那耍鼓小童自有一刻惊张了嘴,半日便都合不上来,但他脑海中哪怕仍是痴痴惘惘的,却也并不要等真的醒悟过来,忽已然双膝跪地对着长街连磕了三个头。
长街上后来起阵风后,更人人自往别处赶,便愈发瞧不清人来人往、人去何踪。
小梳却在一处人家屋檐下忽仰头问道:“婆婆,为何不将我们的珍珠分给那孩子些帮一帮他?”
沈青衣便莞尔生笑,眉中有叹:“江湖人走江湖,本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最怕旁人看不起他们那些把式。”
小梳似懂,人既点点头却又飞快道:“但婆婆下次若还去,便叫小梳去,小梳如今也已能使得那鼓了。”
沈青衣便知她体贴自己,不欲自己一战后平白费了气力,眼瞧得小梳一双亮晶晶眼睛仍担忧望着自己,人忽立足脚,抬手替她抚顺了鬓角,后刻目光微抬看向那已当头些的日色,春阳虽不热,那光线却已烈,温暖到颇有些刺人。
“婆婆在看什么?”小梳便奇道,“可还是在寻那个吹箫的人?”
自天桥那耍鼓人出现后,后来发生的一切自然已绝不能让这女孩子不生疑,况如今沈青衣身上的情义也已异样:“婆婆看这人间尚好,我家小梳却是这好中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