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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影流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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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兮福兮,谁人能料。

    皇诞正日,依照往年本是中都城中最为辉煌热闹时候。然如今中都城中五侯之家非但没有多余热闹气氛,反而各在自家巨檐黑瓦下待穿了朝服,惴惴者居多。四王府一朝崩兮,皇帝最受宠爱的两位小皇孙一死一废,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皇帝的这个诞日自是过不好,他们这群做臣子的接下的一年中怕都不能有好日子过。

    这一候便是候到亥时,宫中尚无额外讯息传出,想是这一日到底这样奄奄结了,谁知忽有宫中黄门官挨家来访,命立时入宫觐见,恭贺圣喜。众朝臣稀里糊涂、诚惶诚恐相携过了圣心宫前金水桥,遥遥抬头,只见宫檐挑起华灯溢彩,宫娥彩女匆匆来往于白石栏杆间,便有一道颀长身影峻拔飘逸,替代勃列亲候在宫门前。

    那人微侧身,唇畔含笑,人世千百烦恼都俱消融在那一笑中,众臣心中都是一暖,不管从前是否结怨,当刻都已于心底缓缓冰消雪释,那人不是完颜康又是谁!

    当下文武百官都是笑意盈然,簇拥着完颜康一道入圣心宫叩拜圣喜,举朝同庆,即便当中有一两个心中偶然想过此时此刻四王府凄惨落魄,但人在朝中,前盛后衰、朝生暮死本早已在意料之中,也不过一声怅叹、杯酒觞饮中也就消弭无形。

    宴开半城,灯满全都。华宴中恭贺过半后,忽有后朝大妃来请,应是皇孙受难归来,心中十分牵挂。

    完颜康于是俏拔出列,风姿俊赏,皇帝捻须一笑欣然,康王孙便在宫娥引领下,揖拳飘然离席。

    后宫之中,照例是开了宴饮,却是大妃带着一众后宫嫔妃,既是恭祝皇帝寿比南山不老,也是要亲见完颜康安然归来,想见完颜康从前在后宫中为人逊善、处事得体,大妃华年已上,此刻亲见这皇孙生死归来,已涕泪满面,忙不迭呼唤与自己同居上座,将这小王孙安然面目仔仔细细端看了数遍犹恐在梦中。

    百事稍待后,完颜康起身向诸位长妃敬酒,临到末尾,见殿西角一人盈盈站起,眸光微转,似带泪,似欣喜,正是耶律宁。

    完颜康心中一怔,举杯递到耶律宁身前:“请。”

    他对前数妃子都是以晚辈之礼,独对耶律宁只用了这一个请字,耶律宁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点头道:“好!”仰喉将完颜康所敬之酒一干到底。

    完颜康转身,人已往大妃处走回,耶律宁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人已开口道:“以我家乡规矩,康王孙此刻安全归来,耶律宁也当回敬康王孙三大杯,以洗晦尘!”

    她此言一出,便是上座的大妃已眉头一皱,耶律宁本是契丹人,只此一点,便不是她所喜之人,此刻口出堂皇,无视人理,更惹人不喜。

    耶律宁似是并不顾忌四周纷纷颜色,只低头亲自斟满一大铜杯,走出席间,送于完颜康面前:“耶律宁从前冲突康王孙之处,盼也能以这杯酒一并洗去,不知康王孙可否应允?”

    完颜康慷慨接过,一饮而尽,示空杯给她:“多谢太妃赐酒!”

    他二人本来年纪相仿,此刻却虚隔两辈,原来落在二人身上的责难目光便平白多出些尴尬,耶律宁倒是面上颜色如常,这时返席又满满倒了一杯,仍亲手递去完颜康掌间,此刻周围人唯恐缠连避离得远些,惟殿角一盏银灯红芒映上耶律宁面颊,耶律宁便道:“我有一事相求康王孙。”

    完颜康不禁她竟敢在众人之前开口,当真胆色过人,倒有些怔住,但随即面色已定:“可是你那位朋友想通了些什么?”

    耶律宁点点头:“他已答应离开。”

    完颜康道:“何时?”

    耶律宁怅惘一笑:“就在今夜。”

    完颜康便道“好。”片刻后才是一愣,唇角猛是凝止。

    耶律宁却是未瞧清那个愣住,兀自道:“他在燕京虽还有未尽之事,但此趟你在长白山的危险实是他不能预料,他自是不希望再将他身边的那位姑娘拉入危险之中,是以想送她回岛后,再作其余打算。”

    完颜康听到此间,眼眶中深邃一闪而过:“我已明白。”

    他似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耶律宁已笑道:“人,我们自会去府上接,但还要凭康王孙知会贺铸一声,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完颜康微立得片刻,便才点头,转身之际忽又无人听见低道了一声:“少康多谢宁妃当日提醒,博得今日一命回转中都。”

    他压字极低,口中之言,自然是谢耶律宁在他离开中都前往长白山时曾提醒六王府此行或有危厄,这些字眼陡然落在耶律宁耳畔,也使得宁妃目光中情意又盛了些,纵有千言万语在口中,却苦只字难言,却听这时完颜康又道,“但流言可畏,宁妃也只当最后一次将自己置于不善之地。

    耶律宁绝非纵容自己落入情障之人,此刻瞳中忽一变凉,忽又生笑,郑重点头道:“好。”

    完颜康遂解身自去,转瞬间眸眼生辉,仍将大妃众人哄得眉开眼笑,笑声如常,大殿中欢乐融融,惟他方离开之地,忽仿佛是凭空生出了一处空洞,寒冷虚无。

    耶律宁转身,面朝殿窗外,这才将一个苦涩至极的笑靥流于微寒风中,那笑也不能长久,须臾便散了,待回了身,只见完颜康一注关切目光方自恰恰转开,她唇弯一抿,也自迎身周人欢愉而去。

    这厢片刻,又有前朝皇帝来请,大妃后来又来请,如是三番,到底人困马乏,大妃年高,完颜康便贴心言及恐赵王妃在府中等得焦急,大妃既已面目困顿,想起完颜康回朝后便直入宫中,同为女人,到底也肯照顾赵王妃一段心思,便含笑做主放他出宫。

    完颜康一路打马回到府中,赵王妃当然早早在府前等着,母子相见,自有一番离别苦绪。只因赵王妃本是体弱,六王爷便也只敢将这十余日惊天巨变中的半数告诉赵王妃,但饶是如此,完颜康也已劈面见得母亲只这短短半月便瘦得形销骨立,面容憔悴至丹朱难补,他既是心痛,更是好一番安慰才将赵王妃重劝到小楼中休息。

    这一番,等他再出了小楼,便是金星初悬。

    他初回府中,那时整个夜幕中的赵王府辉煌热闹,他心中更有一团热气鼓荡着胸口激烈澎湃。

    惟如今六王府的那份热闹已随着夜阑消散而去,而他自宫中打马而出的那股急切也不知丢失在了何方,满朝皆见,满座皆欢,惟是长白乃至京唐的数段险恶,却只是他独自该担的,如今唯有的欧阳无忧也已功成远去,既出小楼,于小楼阑干处凭望湖上小榭,不出所料只见黑漆漆一片,完颜康心头那一片空落落由是愈多。

    月寒星稀,他竟也不急回清桐院,只这样缓步缓行,消解着方才哪怕是在小楼中陪着赵王妃时也有的一份心有旁骛,这般忽是抬头,便见一人冒寒气守在清桐院外间顾盼,却是画月。

    画月既瞧了朦朦夜色中有人上前,不曾多少分辨,便已遥遥急迎了上去,却不喊,人直直痴痴瞧着完颜康,做着梦般忽问人道:“当真是小王爷你回来了么?”

    完颜康既勉同她展颜一笑,画月也不知为何,也竟随着他一笑,这一笑后眼泪便已滴了下来,她也不及去擦,只更急急福身道:“原以为小王爷今夜宿在了宫中,后来又听着要宿在小楼中,都说今日王妃是不会放了人了,是以东厢床帐未升,炭盆已熄,还请小王爷在书房歇坐片刻,奴婢这就去重生了炉火。”

    她既听阖府这般左传右闻没个底细,到底还孤苦一人痴痴等在青桐院外,盼能或早见了完颜康一面。

    完颜康一向在青桐院中性情淡薄,此刻不由得暖声说了一句:“画月,多谢你,此番累了你们。”

    画月听此一话,无疑面上泪水更急,却也泪中生笑,笑中生悲,急急上前握了他臂膀道:“小王爷何必同一奴婢说这般客气的话!”她语声未落,这时青桐院中人听到外间说话声,纷纷已重起身批衣来迎。

    想来完颜康在长白山命悬一线,清桐院自也是一派凄凉景象,等到万古亭失时,众人更是失却最后希望。虽听最后山转水复,但既未见到真人一刻,到底不真切,便是隔雾照水,隔岸看花,有多少真就又有多少不真。

    又依着往年惯例,宫里长饮,完颜康今夜是不回来的,又或赵王妃盛留,竟便也歇在了小楼中,这一番两番波折,日出将晓,如今完颜康终于回得清桐院,众人亲瞧得完颜康真人现身在前,便猛聚在一起又哭又笑,那十余日的恐惧那刻才得以消散。

    完颜康既见这一群女子为他既是玉面残泪,却又是笑色盈眶,想来他这生死叵测着实也连累她们多少的真心实意,眼见着她们急散了又要去为他拾掇了睡处,便忙自背后道:“却不急,你们将衣裳裹紧了,莫走了寒,我却先去别处坐坐。”

    虽是别处,他脚下却好似已有了去处,果然东厢诸房灯火既是方点,众人正忙得团团,西间虽是冷清,却到底也留着一盏弱灯,里面的炭火也未全数熄灭。

    只是他目光再微微一扫,便见里面雪洞一片,所有东西早就整饬得齐齐整整,便如无人住过一般。

    人既是应他之命要搬去了临湖小榭,这屋子里便未留下不该留下的东西,并半点不该留下的痕迹。

    完颜康本心中无端薄升些希望,到此也终知是奢望,琅轩画月后刻从书房内奔到门口来迎他, “人何时走的?”他便低低问道。

    画月瞧得这一幕仔细,不觉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琅轩心头一清,却立时明白过来,忙点头道:“回来后坐着不及一盏茶的功夫,便有贺铸将人领走了,因是小王爷之令,无人敢留。”

    完颜康眼中的那一丝希冀便最终断绝,微是犹豫:“也未有留话?”

    琅轩摇摇头:“她那位师兄催得急,小梳恐也着急去见他。”

    完颜康面色一颓,徐徐点头。

    他独立西间这许久,画月怕炭气冲了他,忙便抬手去将紧闭的窗槅推开些,便有微凛的夜寒夹带在空气中冲入窗扉内,完颜康避那寒气一垂首,忽瞧见靠窗几案之上,有一瓣旧日的梅花残萼嵌在窗棂当中轻易人不察觉,此际风一送,便还送入这西间内。

    他既长指一摘,捻起那旧日残花,小心瞧了半眼,后来人去后,留在西间中的小丫头到底将屋内那点最后灯火也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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