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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影流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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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无忧说完这一句,他已消失在夜色中。

    白露已生,此夜凄凉。

    但茫茫的夜色,仍茫茫如一起就可吞噬一切的汪洋巨幕。

    简行之怕仍有不妥,他既要劝,六王爷已一把推开他,径直跟随欧阳无忧往东南小树林走去。

    勃列此刻赶进万古亭,他眼瞧得峰回路转,自是心中大喜,但他心中顷刻又已明白过来,完颜康既不能亲来,想见情势必仍不是太乐观。

    但此刻既已有完颜康的消息,便已是普天下的最大幸,能容他可回去禀报了宫中。

    至于完颜宗熙,那一箭既是他作为完颜子孙的最后抉择,如今他勃列再去追还是不追都实已无意义,是以那完颜宗熙虽是往西逃去,竟也只有北直门的门将受命去追了。

    六王爷虽不许人跟着,但勃列一行人后刻自然而然同折入东南小树林,当然也绝无人可去拦阻!

    他们人数虽是过百,却俱是一路小心翼翼绝不多发出一种声音,只因他们本也同怀着同一件心事,是以脸上既隐忍狂喜实又紧张惶恐至极,这般在这穷乡僻壤中一路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看见一户人家的土墙。

    只因土墙并不高,从上透出院中人家一户窗纸上,豆灯一盏,映出一道清清剪影此刻坐在房中。

    六王爷自是认那道身影至熟,口中暗呼一声“康儿”,人已往前冲出三步,双足却又猛钉在原地,目中闪出痴茫,生怕眼前一幕仍是要欺他。

    是以勃列虽是晚于六王爷到达这土墙外,当刻喜形于色,便已要带人入院,却被那一直默默前头引路的无忧公子挥臂拦住,这公子朝着虚空中轻叱一声:“都退下吧。”

    他话音方落,便见这农家四处屋檐下忽然各各闪出两道白色衣影来,八道身影齐行礼毕,其中一人款款上前,正是空月:“禀公子,小屋四周十丈之内蛇障已除——公子交代奴婢们的事已毕,奴婢们告退!”说罢八人翩然而去,转瞬消失了踪影。

    但任何人都已看清楚,这八个曼妙的白衣少女,每个少女的左手上都至少盘着两条五彩斑斓的小蛇。而每个少女的右手上都拎着小熏炉,她们竟是用这一种特殊的手法将正在冬眠中的蛇虫唤醒,供人驱使。

    驱使毒虫毒兽本是江湖中的寻常本事,料勃列面色到此微异,六王爷目光不看他,转向无忧山庄的继承人:“无忧,不知本王如今可能去见了康儿?”

    欧阳无忧点点头,这才抬手一引:“王爷请!”

    六王爷遂急步跨过那道农家门坎,而这一番外间声响,窗前那道身影显然已被惊动,起身阔步推门而出,人便已站在一天星空下,虽穿了一身寻常青衫布衣,但飞眉入鬓,冠玉面庞,岂非正是康王孙,正是六王爷和圣心帝心中苦苦念兹多日的儿子和孙儿。

    而正走出屋子的康王孙这时一抬头,那两道眼光霎时也如苦夜中明灯点亮,俊容惊喜感伤叠重,虽有伤在身,却已双膝一抖浑然跪倒在地:“康儿见过父王!”

    这一声呼唤仿佛是经历了千山万水才能重来到六王爷耳畔,六王爷嘴唇一抖,已几步疾行,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把扶住:“康儿你伤在何处,你可还痛?”他目光连连周遭转遍,未瞧得伤势十分清楚,那双目中已然潮湿。

    完颜康听得他口吻中惊痛,瞧得他目光中切切,人便仰头视父亲一笑:“小小伤痛,不足挂齿,倒是累及父王为康儿担惊受怕十数日。”

    这十余日,无论是身在长白山,还是人在中都城的,俱是心悬一线,心弦绷到最后一刻,受尽无数折磨,六王爷既徐徐扶起儿子,那一对握住儿子双臂的手便一时不能松,只道今生今世如何能再轻易放手,凭完颜康独自去了险恶之地。

    勃列既大喜完颜康得保周全,更怕此间平地还生风波,趁着这一暇隙,忙提身上前道:“奴才知道王爷和小王孙如今当有许多话亲说亲诉,只是此处荒郊僻野,只恐方才恶事再现,恕勃列斗胆,还请六王爷和小王爷暂先移步京城,入宫面圣,也好安圣上和大妃焦虑之心。”

    完颜康听出他话中意思,心中不详:“父王刚才发生何事?”他目光抬起,问的却是欧阳无忧。

    欧阳无忧面上仍是淡若无关的神情,缓缓起口道:“不过是一位侄子既要杀自己同辈兄弟,便再添一箭要射杀了自己的亲叔叔罢了。”

    完颜康听罢双眼眉角俱是剧烈狂跳,眼中已有后悔之意,惊声道:“父王!”话未完,双颊颤抖着,竟已不能继续说下去……

    六王爷自知他此刻激动,只一对手连连轻拍着儿子的肩膀:“眼前已是平安就好。”那拍也不敢落重,但又只有触到了才有眼前真实。

    四周六王府人此刻环列而站,虽是惊喜者更多,但面上带不忿者便也居多,众人虽是不能明说什么,但勃列为着人心便已当先道:“王爷放心,奴才自会将亲眼所见一一俱禀报圣上,想必圣上定会给王爷一个公平。”

    六王爷既谢过他,勃列自赶先去安排回城安全,也是暂留得这对父子能说些贴己话,完颜康屏退周遭,忽双膝重为跪地有声:“康儿累父王身处险境,康儿不孝。”

    六王爷目光流连瞧得他身上,这时目中也已微变,面上却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王知道你的苦心。”

    完颜康却微微摇头:“料父王这十余日定是日日忧心劳神,少康却将父王的安危也作一博之筹码,父王,少康实无颜再回王府。”

    “如此,你可是更要让父王更伤心。”六王爷不觉面加苦笑,徐徐复亲手扶起自己的儿子,“傻孩子,酉时早过,父王若不知道四王府定还有最后一博,又怎肯孤身薄兵等宗熙来杀?”

    完颜康猛抬头,诧异看向自己的父亲。

    “少康,你若不能再出现在父王面前……”六王爷缓缓字字道,“那么今日宗熙无论来不来,父王本都要走一趟四王府的。”

    “康儿,宗熙哪怕不知,你四王叔却知道他若动了我六王府最贵重的一件东西,那本只有一个结局。”

    完颜康的身骨不觉一抖,忽又是极暖又是极寒。——他父子既是二人同心,他的心思,六王爷既然猜得到,那么六王爷的心思,他自然也能猜得到。

    所以不过方方,既是完颜宗熙的最后一搏,其实本也是他完颜康押上整个六王府的最后一赌。

    其实谁赌赢都是天意,谁赌输了都是血流成河。

    “父王?”完颜康悔道,“是少康思虑不周!”

    六王爷摇摇头:“恰恰相反,是我的康儿终于真正长大,父王从此终于可以将很多事交给你!”

    “父王!”完颜康面上又惊又喜。

    六王爷这时却已笑:“勃列当还在等着,若有伤不能骑马,父王便让他们立刻准备一顶软轿”

    完颜康忙摇头:“儿子不曾这般娇贵。”

    六王爷仍复将他身上打量一番,眼见着并无大碍,这才道:“那便走吧。”

    完颜康既点点头,这时离开父亲身边,却并未向院门行去,却反向自己方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走回两步,隔门轻道:“外间事已了,小梳,你也出来吧!”

    诸事暂得尘埃落地,六王爷方才只将全部心思放在完颜康身上,这时抬头,便见完颜康方才身处的屋子外,何时已立了个俏生生的少女在昏黄灯火中,应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便拧着衣角正局促看向这边,虽眉宇间有些一路憔悴,那对眼瞳子到底仍是水汪汪的,透着灵气四溢,讨人欢喜。

    六王爷既是初次瞧得这少女面容,眉间出奇一伤,随即快速隐去,微是侧身,不待完颜康先开口,已回头对简行之道:“这位姑娘和我们一起回城,你回府后,一应好生照料,莫怠慢了贵客。”

    他既好像不愿多看,不愿多说,也已再不愿待在这院子中,这时已当先快步走出院去。

    简行之猛瞧那少女一眼,面目便也为之一呆,迅疾低头应了,却出奇也没有再说什么。

    小梳瞧眼前阵势,便知道完颜康眼下怕便要直入皇庭先去拜望皇帝,这一对少年男女相依相存这十余日,生死共担,一想到要就此分离,她面上到底现出些不舍。

    她面上那层难过,虽是隔着夜色,完颜康也不知为何竟好似看得粒粒分清,此刻招手简行之:“简总管,只将湖上小榭收拾出来给她住,却不必再回青桐院西间。她看似爱热闹却也极怕生,你便还让琅轩先去那边照看着,她人稳重些。你待明日再拣一些热闹的花草移到湖上小榭外去,她总是喜欢的,余下的便等我回府再作打算。”

    简行之忙是应了,那少女这时也已走近,完颜康一张眉目便又转向她,柔声轻道:“我这一去必是先进宫见皇爷爷,恐要天亮才能回来,你无须局促,但回府先好好睡一觉,我让琅轩陪着你。”

    小梳忙点点头,虽是不舍,却也再不敢跟他多说一句,后来便眼睁睁瞧着这一行人当先疾驰而回燕京城。

    因着安全,欧阳无忧便还是一路护送直至中都城门!

    六王爷一行人既迅疾消失在浓重夜幕色中,简行之便也不敢多作停留,遂集结了其余人便要一同回城,只是他此刻眼前既方放下一件滔天心事,却猛无疑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烦恼了他,想来天予六王府的考验,果真是一波平,一波又起。

    一人瞧得他面上踌躇许久,这时便好意靠近些低道:“这位总管大人,小王爷许是想待会宫里问起来,好作回答。”

    简行之略是苦笑,强抬头应酬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说解?”

    那人便解说道:“按礼,陛下问询,若小梳姑娘本住在清桐院中,便已算是小王爷屋子里的人,小王爷便不好求赏。但若不是,陛下本是通透的人,王府近日或许就有一杯喜酒可赏了外人来喝。”

    简行之方才诸般思量本不在此,但他本是通达之人,听到此间便已猛回过味来,料完颜康这回何必特意这般嘱咐了住处——

    湖上小榭自不比青桐院亲近,明面本是比从前生分了许多,但其中那一段心思千转百结,却是完颜康从未用过在男女关系上的,想着这女子毕竟同完颜□□死一回,别有打动,完颜康如今有这种心思打算,本也绝不稀奇,如此,简行之不由得便多瞧得那人一眼:“多谢万大人提点。”他虽刻意让语声喜气点,此刻心中到底绝无半分喜意可言。

    万俟咏既全然不知道简行之此刻心境,也当然也不敢当他的一声谢,仍只谨慎小心道:“礼数之事,本是卑职分内之事。”

    简行之既心中好笑此人规行矩止,不懂得适时逢迎拍马,却也当下知道此人实用,人这时终叹出一口气遥遥远声道:“小梳姑娘,我们这就入城吧。”近处也是一抬手,“万大人,请!”

    小梳本还久望着完颜康离开的方向,忽听这六王府的总管独是喊她,由是局促一笑,急忙点点头。

    简行之暗观其天真烂漫神色,再看其身后那座庞大的都城燕京坐落在天地间的暗影,料想这少女今日再进六王府,从此六王府也不知要平添多少叵测难挡的漩涡巨流。但他自也知道,情之一物,最是难卜难辨,更想这一类男欢女爱之事,自古又有多少是得了真正好结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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