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雪劫(九)
待日过午时,除却山道上仍在奋力清除积雪之人,圣庙之中旁点声响都无。至日昳时候,却陆续出来两拨探路之人。
白无常心存谨慎,便前去打量,回来却是摇头,他本捉住其中一人逼问,谁知说到苏玉望此人,却是半个字都问不出来。
等到哺时、日入,圣庙之中又派出几波人来,他们急出又急回,黑白无常往来奔波几次,已是心生疲乏,冬日太阳落山极快,天地间须臾昏昏一片,转瞬天宇跌落,便对面也认不清面目,只夜间长白山温度骤降,雪娘子和黑白无常等到此时,终将最后一份耐性也已磨光,眼见着神坛山顶烛光已点起,三人打个呼哨已趁着夜色往山顶遁去。
神坛山上人数本不多,连连派出去几波人打探山路后,守卫由是更松,三人翻过正殿屋脊,便直奔完颜康休息的西厢房,但见翠竹掩映中,有一道清瘦身影正临窗写书,笔墨挥毫停顿间,似有无穷意兴,又似有无穷心事。
一层窗纸之隔,雪娘子便是只见一个影子,已心旌摇动,见黑无常摸出夺魂钩已要动手,丹凤眉一倒:“此人便是死,也只得死在我妃香手上,别怪我未提醒贤仲昆!”
女人心思本来就是天下极怪异之事,黑白无常虽是又恨又急,也只得由她。
眼见着又等得一更,那完颜康恐是有些疲惫,终于离窗往床榻方向而去,雪娘子便似一抹飞雪从正殿上飘下,几个起落来到窗口,那窗户也不曾关紧,单好似为她而留,眼见这雪娘子就要飘身入内,猛一道黑影快过她撞进窗户——
原来这三人同为四王府办事,黑无常便怕她得了头功,抢先她一步闯入屋中,但随之从西厢内便接续传来黑无常一声惊呼,他一具尸体又原本原从破窗里被人扔了出来。
雪娘子和白无常相对一视,已各自从藏身之地跃出,猛听得一阵锣鼓喧嚣,无数埋伏在游廊中的弩箭已如飞蝗般直往两人身上招呼而来……
新月已上,钩在长白山顶,颇让这天地间更冷清了些。
小梳低首,用口中热气呵了呵手,她的双足陷在雪堆中太久失了知觉,脚下不由得越走越慢,身旁一人便忙道:“姑娘可不能停,一停就死在了这山中!”
这人既张嘴说了话,嘴中的热气向上走,凝结在眼睫毛便结成了霜花,这一切都是瞬间发生,小梳看他眼睛一时都睁不开,咯咯笑出两声,笨拙伸手小心帮他把那霜花还抹去了,那人便还依礼向她行了一躬:“多些姑娘!”
他这一开口,眼前就又起一片白雾,这时旁边传来一清冷声音:“事有紧急,不必拘泥俗礼。”
眼见这人闻言连连顿首,却还是依往常向说话的人作揖道:“属下谨遵小王爷教旨。”
完颜康微敛眉,却旋即展开,以手掩唇道:“此路还要走上几个时辰才能出山?”
他身旁一白衣白帽全身裹得紧实的正是神坛山上主持冬祭大典的执礼官,名万俟咏,听问,忙回道:“此是小径,我们已走了一个多时辰,照此速度,明晨便可出山!只是现□□力匮乏,需寻个好处歇一歇才能继续走下去。”
雪地行走本就费力异常,况长白山夜间更是泼水成冰,这万俟咏本是常人,便是完颜康也已有困乏,他更见小梳面色冻得雪白,一张唇色却是鲜红如血,似是到底还出些前段日子的病症,便颔首道:“那就依你所言,休息一下再走!”
那万俟咏闻言大喜,在雪地中稍微辨了四周,指住一处山脉道:“下官记得不错的话,那里便是先人之洞。”
完颜康细目瞧去,却只瞧见一片雪皑压着的诸峰,等随在这万俟咏身后走近,才发现那山崖原开有一个山洞,那山洞却开得巧,迎风一折,是以这山谷中风声虽大,等转进山洞里,却是静悄悄一片,那山风雪雾都被一道浅浅山壁挡在了外间。
万俟咏摸黑跑进山洞,稍后用怀中火折子将山洞里的火油点了,这才看到一个宽方二十丈左近的山洞,里面虽是简陋异常,却筑了锅碗瓢盆,火炕和被服。
那万俟咏抖抖身上寒雪,捧起地上一个红色陶盆道:“属下这就去煮水!”
山中酷寒,虽有数不清的冰雪,却也是干燥无比,完颜康见他转身而去,也并不阻拦,反转目仔细瞧着四周陈设,眼中也已起很深感慨。
小梳忽见这大雪山中出现这样奇怪的山洞,早已惊得连连四处走马观花瞧看,口中惊呼道:“这山中这般寒冷,竟有人原能居住在这里的!”
她自小所处在温暖海地,便是一年到头也只瞧见一两回雪花,已觉得那是寒意瑟瑟,更是万万想不到这酷寒之地,竟还有人可以居住。
完颜康瞧着她脸上纳罕之色,便说道:“小梳,这便是我女真先辈居住过的地方!”
小梳猝然回首,面上惊疑之色便全数不藏,完颜康却是平和一笑,徐徐走至一处山岩边,火油光色本来微弱,但仍能见一处被刻意磨平些的石壁上用烧焦的柴枝画下数百横,完颜康眉目中忽起温煦之意,启唇道:“山中无日月,这大概是一位怀胎十月的母亲记下……”他的手指徐徐抚到石壁下端,那里的画痕已消失,小梳忽欢喜道:“那是她的宝宝出生了!”
完颜康侧首,瞳光深厚如幕:“正是。”
小梳身处寒洞,只觉周身还是冻得方动一动就是疼楚,却不知为何在这种目光中感觉到一些暖意,悄悄跑过去站在完颜康身边,凝目同看那些划痕。她先前原是不信这样的地方竟能住人,此刻却已深信不疑,只觉得对曾住在这里的人满满都是敬佩。
完颜康似是能看清她胸腔中此刻那股激流回荡,微侧身,“可惜,若皇爷爷能来一来这里便好了!”眉目中却已起些遗憾。
冬祭虽是金人极为看重的仪式,但随着年月渐远,毕竟已成一种表面过场,金圣帝早在完颜康出生之前便已将冬狩废除,连年减却行程,只单留下神坛山拜祭之事,也是行色匆匆,到过即返。
此趟若不是圣庙遇险,完颜康本也绝无机缘到此,是以方生出这许多感慨。完颜氏先是遭前帝血洗宗族,人人自危,到金圣帝一代,早已如隆冬之鼠,国势渐微不说,朝中既已无勇将可派,御史台也无仗义执言之文官。如今便是让中都任何佩戴金鱼之人到此洞窟中待上半日,怕都不能。
而这些陈年旧窟,若非大祭在即,才被重新收拾出来,或许也是到处结满蛛网,布了陈灰。
完颜康沉思其中,忽听身旁小梳问道:“少康你可听到水流声?”
完颜康侧耳凝听,或是心中百感交集,人微微摇头。
小梳直将耳朵都凑到岩壁上,微蹙起的眉宇间忽然迸出一丝欢喜,笑道:“我是果真听到水声了。”
万俟咏这时将满满一钵子雪铲了回来,刚好听到小梳的笑声,便也笑道:“小梳姑娘,最近的小河离这里也百米开外,且不说天寒封冻,就是春日里怕也很难听到流水声。”
小梳原本志得意满,听他这一说,满脸喜悦忽都成了气馁。
完颜康却是莞尔一笑,已认真道:“她或许确是听到了。”
那万俟咏也并不坚持,陪笑道:“小王爷说是便是。”
完颜康张唇欲说,最后到底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