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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未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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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桐院中片刻既是落针可闻,床上的女子虽还紧闭着双眼,但她的面容却已开始显现出迷茫、恐惧,她的额角也已慢慢渗出一层冷汗来,那是否是因为有些痛苦即便是在昏睡之中还要跟来侵扰于她?

    她有口张不开,有眼睁不开,她的身子却已骇得簌簌发抖,她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她的梦境里是否又出现那个雪夜,从惨白的雪原中忽然逼近的陌生人,连照面都没打,已挥掌向她袭来!

    离华岛上的人哪怕再有不寻常的过去,如今却已都是简简单单的人,只想过简简单单的生活,但人心的贪婪、欲望,却最终会像连续不断的恶魇一样缠上他们无辜的生命。

    屋中不知何时点的红烛已老已残,小梳眼角的惊恐也在烛光中忽淌得更急,前头无路,她被迫从那个噩梦中一挣而出,猛地睁开眼睛:

    这个醒转后的世界却与她梦中的那个世界绝然不同。

    这个世界是温暖的,她强摒痛楚将头稍扭了一扭,便看到一颗男子的头颅,靠得很近,几乎贴着她的脸颊……他鼻中的气息一段一段喷到她脸颊上,夹杂着浓浓酒味。

    她当然立刻认出了他!

    她张口想要喊他。

    可是她的喉咙张开想发出的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却是沙沙的,又好像树叶被风拂动的声音,沉闷而喑哑。

    她以为这只是一时的事,是又一重梦境,她便直盯着有张脸看了很久,久到她的一生都从未分付过那样长的一段时间去看一张男人的脸。

    可是时间过去很久后,甚至听到屋子外的更夫打过三更,她已将脑海中所有发生过的恐怖的事在眼前浮演几遍后,那个睡在她身边的人依旧还睡着,而她的喉咙里也还是吐不出一个好的字音来,这多少让她有些失望和烦恼。

    但好在她身畔的那颗头颅却还是睡得那么宁静、安详,好像即便这世间再有多少风雨变更,他都无惧、无畏,他的人也是规规矩矩的,就像那一晚她坐在帘子外喝酒,而他坐在帘子里看她喝酒。

    在她本来要离开燕京城的那一夜,便是他给她放了一城的烟花,她本要谢谢他给她看见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但是他现在安静睡在她的床边,头依着她的头,她开始的时候难免有些尴尬,但她的心慢慢平定下来后,她有一刻甚至想,如果这样的一个人真的要永远就睡在自己的枕畔,虽好像是件令人脸红的事,但若他们从此可以得到像眼前这样的一天一地的安宁,那本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她很快就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因为她马上想到了沈哭。

    一想到沈哭,那些刚才已海潮般退去的痛苦和恐惧便又翻天覆地闯回她心口,她面上又开始焦急,她的心口又开始疼痛,好像有人正拿着一把锥子正在一段段挫着她五脏六腑里的肠子,她眼畔的泪水那时便又淌了下来,她撑过这段时间的清醒本已不易,所以她一边哭着一边又何时重新陷入昏迷……

    她既又睡了过去,有个人却被她落在枕上的那些泪声惊醒,他模模糊糊伸出手去……有双温暖的手,温暖的手指,这时便轻轻抚上她面颊,将那些痛苦的眼泪轻轻替她拭去。

    长夜已尽,天已初白,康王孙微起身,便有一薄衾从肩头滑落。

    他凝视地上薄衾,显然他昨夜醉过去的那段时间内,这屋内还是有人进来的。他宿酒初醒,此刻头昏欲裂,听一串脚步声靠近,是昨天那个叫琅轩的侍婢已在外间道:“王妃方方来过,见小王爷睡得好,便没有叫醒小王爷。”

    康王孙不由觉得头更疼些,想赵王妃既爱惜自己儿子,倒也舍得他扒着床沿就睡了这半宿!他口中却已道:“母亲前来可还有别的事?”

    琅轩便清晰回道:“因是昨日乌起合术将军亲来府上拜访,依了规矩,这两日当要回访,王妃便问,不知今日小王爷可要与王爷同去!”

    虽是去的乌起合术府上,他届时要拜访的自然不只是乌起合术,还有乌起永嘉,因为他完颜康本是乌起永嘉未来的夫婿。

    完颜康想起有件烦恼事仿佛是从昨日与六王爷醉酒同车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神色便愈发有些懊悔,如今眼前眼后事事而来,他心海更是不平如乱波涌起,人便闷闷答道:“乌起合术将军和父王是旧交故友,怕有许多贴己话说,便替我回了父王和母亲,今日我身体欠佳,不便打扰,乌起合术将军我改日再过府拜访就是。”

    外面琅轩声音道:“是。”顿顿,“可要琅轩、画月伺候小王爷和姑娘起身?”

    她话音未落,门声立响,康王孙已纳门而出,脚步路过门外二人时也不曾停:“我自不会再过来这里,等她醒来后,告诉她,她担心之人无事,叫她不必无端费心!”

    桌上解酒汤,用红泥小火烫着,康王孙便饮得极慢。

    独居一室,并无他人,康王孙宽去外袍后,一身天青便衣,更衬得人清爽神亮,忽听到风中脚步声徐近,待压窗扇之声传来,他已无奈苦笑道:“我虽想闲暇一次,奈何这两日我这清桐院中着实热闹!”

    欧阳无忧施施然从门边转出,身上还带残雪味道:“乌起永嘉既是个美人,你却宁肯辜负佳人,空府独饮,当真不解风情!”

    完颜康便举酒杯示意他落座同饮:“康王孙既有些微恙,这病就该装得有模有样。这一年之中,我也只得这三两天可给自己放了假!”

    欧阳无忧取桌上杯、酒,自斟自饮入喉:“好酒!”

    “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欧阳白如今定然非常想知道耶律齐被何人所藏,”完颜康目视好友大口饮酒,笑。

    无忧公子闻言,唇角也勾起薄笑:“知者莫若你!我从前至少还有疑惑,以我对欧阳白的了解,他对你父亲六王爷都并不曾那般顾忌,倒是你年纪尚轻,他却十分忌惮你!”

    完颜康淡淡一笑:“那或许是我父王念着他二人的旧情,是狠不下心去的人,但我和我父王不同,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况且他也知道我与你本是朋友,他忌惮我,本也表示他已开始忌惮你,你当也该知晓这点。”

    无忧公子不置可否,缓缓重蓄满杯中酒:“无论你今后有何打算,欧阳白这次轻易不能得到临风薤谷的武功,我谢你!”

    “你又怎知我不会对耶律齐动手?”完颜康忽奇怪一笑。

    欧阳无忧便也擒杯一笑:“你若真有意动手,耶律齐的尸身已躺在今日的晨辉中。”

    他这样笃定言论,完颜康却并没有反驳,忽倾了杯中解酒汤,也默默换上新酒浅浅饮着,他的眉宇间明显已存了心事。

    两人既都是各怀心事,屋中沉寂半晌,欧阳无忧忽笑道:“罢了,今日且不去谈这些扫兴的事,你这清桐院内如今既新筑了佳人,她人又已醒,我自然要来庆祝你一番的。”

    完颜康眉间遂又一苦,已本能摇头:“你若要同我说这件事,倒不如我们还谈你叔父的事罢。”

    无忧公子不觉朗声大笑:“她若不能顺遂康王孙的心意,又何人能勉强你,你尽可将她迁出清桐院就是。”

    完颜康只得微微摇头:“当初思考不周将留她在清桐院中,如今流言在外,连母亲也已起了不该心思,她心善,料这时迁一个病人她定是不许,如今左右是难,好不头疼!”

    欧阳无忧听罢不觉更是拊掌大笑:“我听闻完颜宗熙早有侍妾、奴婢更无数,想来这件事上,也绝不是你父母故意为难了你!但你竟有头疼之事,于我倒是该浮三大杯!”如此说罢,等杯中酒尽,他人立起,便已要往西间而去。

    “你去何处?”康王孙瞧得他去向,目色忽是微变。

    欧阳无忧目色堪堪一沉,笑道:“我如今既听了你的麻烦,我自然要帮你解决,谁让我平白喝了你的酒!”

    康王孙由是一愣:“你又能如何解决?”

    无忧公子将眉一扬:“你清桐院既只有五间,但你赠我的无忧山庄空余的房间却至少有上百间,无论将她安置在哪一间,我都可保证你以后都再不会见到她,而你的母亲也绝不会不同意!”

    “但既是你先前打伤了她,如今你甫一露面,她岂非就认出了你,不是更冤家路窄!”康王孙便在他身后道,“我这青桐院如今已是不太平,你莫给我招来更多动静!”

    一席话,便是心思极深的白驼山少主猛也顿停了脚步,人后刻忽缓缓叹出道:“她若聪慧些便认不出是我,若糊涂些,我原本好人难做,只得勉为其难再送她一程,至少黄泉路上清净,再不会扰动你的青桐院!”说罢人已在门边消失。

    完颜康虽相随而起,到底没有立时相跟,耳听着西间初有声响,后来却是一片石沉大海,眉目间到底起些涟漪,想着欧阳无忧本是是什么样的人,又岂能全部放心。

    待临到西边门口,举手欲叩门,到底又停,手上顺势一推,已自行走了进去,大概连续被闯两次,西间锦裘中本一层层裹着个小人儿,见到又一个人忽不请自来,显然是又吃了一惊,只瞪大对灿生生的眼睛看他。

    她神色虽惊,却未曾起身,想来人虽醒了,身体到底还未有大起色。

    完颜康怀目四望,欧阳无忧已不在室内,西窗却开出一条缝,上面还有些残雪濡湿痕迹,想来欧阳无忧久滞不出,倒是已从那里离开的,他心中便是无端懊恼,人已转身。

    床上之人劈面见是他却欢喜,便压着那段方能吐出些沙哑字音的喉咙低道:“他说他是少康朋友,他是来送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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