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6章 02
新年要到了。
徐斐在立春当天中午开车回到了父母家，一个人贴好了家里的对联挂起了灯笼。对联是应急管理局里新上的一位小处长写的，比徐斐大不了几岁，练得一手好字。他依稀记得好友方廷烜供职的银行每年都像模像样地联合举办市金融界书画作品赏，还编辑成册，便随手拍下几张不同字体的“福”字发给他看。再看到方廷烜消息时天已经黑了，父母刚刚举行完团拜会回家，张罗着从冰箱里掏出荠菜马蹄馅儿饺子吃，说是徐斐就算同城一年也不回来几回，吃饺子全当团圆了。徐斐没说话，看着方廷烜回过来的一个点赞表情，估摸着以为是他徐斐亲自提笔写的，食指不由得顺着福字的笔画在裤子上摩挲起来。
徐斐也确实写得一笔好字。徐父很年轻时就是单位里写材料的一把好手，笔杆子名声远扬，后来也因此当上了某任领导的秘书。领导尤其喜爱书画，珍藏有王羲之的摹本，自己也闲来无事就写几笔。彼时刚招进来的小年轻虽思维灵活写字却像鸡扒，不说领导，徐父自己都看不下去，遂更加深知写字平整的重要性，在徐斐很小的时候就每天抓他练字。当时的徐斐还没桌子高，只能垫上板凳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从简单笔画练到颜柳，后来学业繁重，徐斐空闲时才会偶尔练练，多亏有童子功，捡起来很快。
饭桌上徐母给他夹了个溏心蛋，她太会抓火候，鸡蛋表面上是一层金黄的脆壳，里面还是软软嫩嫩，蛋黄流心，撒上一层浅浅的胡椒盐，再滴几滴酱油，徐斐吃得舍不得放筷子。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全国一团红火准备过年。徐父看着已经贴好的春联，和徐斐讨论其中几个字的用笔。他不擅表达父爱，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说到最后快词穷了只能感叹一句“真好啊”。
徐斐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四五年都没有回家过年，他也有点忘了合家欢到底是怎样的氛围状态。饭后徐斐主动收拾桌子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清理好桌上的油渍准备下楼扔垃圾，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上徐父说给他们买了些东西，一起下楼去拿。
崭新的黑色gle450停在徐父的xc90旁，两台车都没有高调的外形。徐父向来是个沉稳的人，徐斐也不喜张扬。“钱够不够？”徐父开口问，他盘算着徐斐刚参加工作手里应该没有太多现金，并不知道徐斐在上学时做了很多会议的策划，随导师一起挂名学术会议及出版社的顾问，手里是有点积蓄的。徐斐表示只背了很少数额的车贷，自己的薪水完全能够负担。徐父不再说什么，心里却盘算着回家给他转二十万。徐斐打开后备箱，里面满满都是年货，几箱坚果，一箱托台湾朋友寄来的释迦，一条十几斤重的金华火腿。徐母出身东部沿海一带，尤爱一口腌笃鲜，稍微往笋汤中放些火腿丝就能吊住鲜味，令人胃口大开。这条火腿能用很久。
东西拿回家时徐母感叹孩子长大了，好像忘了徐斐过去几年虽人不曾回来但礼物却源源不断地从世界各地寄来，她今天上班脖子上戴的丝巾也来自伦敦的哈罗德百货。徐斐不欲争辩，温和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两封厚厚的利是封交给父母，说今年参加工作有能力养活自己，以后不再向父母要钱，是时候反哺了。徐母捏着利是的一角隐隐有些眼角泛红。
晚上洗完澡上楼刚刚躺下，徐斐突然收到来自银行的转账提示，是来自徐父的二十万。迅速下楼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准备当面问问什么意思，听见虚掩的门里传来父母的谈话声。徐父说看到了儿子新提的车，内饰配置看着并不便宜。孩子刚刚毕业手里可能没什么钱，应急局并非肥差，自己一生为官清廉，也没什么大钱，看了手上的流动资金，经济上也只能帮到这。徐母附和道孩子一路念书从来没让父母操心，无论是本科交换还是研究生期间都有学校批下的奖学金，家里没花太多钱。纯文科拿奖学金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徐斐还是留学生身份。如今孩子回国了工作和生活都需体面，gle开着合适，给二十万是应该的，再者今天徐斐还给夫妻俩各封了五千的利是，也够丰厚了。徐斐站在门外安静地听完，不动声色地上了楼。他明白自己的父母有着典型的东亚特征，爱却羞于表达，父亲这二十万的转账是爱的体现，他该问心无愧地收下。
罗宜靖拿着自己二十一名的期末成绩，心里还算满意。一学期从近三十名进步到了二十名左右，她自认为心思还没有完全扑在学习上，日后一定还有进步的空间。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家，母亲估计还在棋牌室里和朋友一起打麻将，父亲可能还在某个酒桌上应酬。家里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对联也有好几年没贴了，冷冰冰的没有年味儿。
写完第二张英语试卷时天已经快黑了，罗宜靖算了算序时进度，估计能在开学前一周把所有作业写完。父母仍没有回家，她知道不会有人关心她到底吃没吃饭，随手点了个外卖翻身在沙发上玩手机。朋友圈刷到最新，看到华灵更新了一条在城郊放烟花的朋友圈。
华灵的微信是上次罗宜靖被例假突袭时加上的。她不喜进入别人家里，加上罗宜靖的微信表示自己在旁边逛逛，等她收拾好了再来楼下接。罗宜靖点进视频，看见视频中点烟花的人是徐斐，华灵则在烟花被点燃的刹那欢呼尖叫。红红绿绿的电光炸开，照亮了徐斐的脸，隐隐约约带着笑意。罗宜靖反反复复地看着视频，点开又退出，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再打开和华灵的对话框，只有简简单单的四句话。“您已成功添加ling为好友，现在开始聊天吧”“华老师我好了”“在你楼下”，再是四十分钟后，“谢谢华老师，麻烦您了”，华灵没有再回复。她没有徐斐的微信，犹豫着想找华灵要，又担心过于明目张胆，突然想起微信里还有一个班级群，是徐斐刚开学时建的。但徐斐习惯在学校把事情都说完，群基本上等于荒废了。她急匆匆地退出了和华灵的对话框，在那条朋友圈下留了一句“华老师新年快乐”，立即搜索出群聊点进群主的头像。
徐斐的微信头像很简单，枪黑色的底，飘着一缕婀娜的青烟，微信名是大写的fenix。离大年初一还有两天，罗宜靖迟迟没有点下“添加好友”，内心实在不想以学业问题为借口加他，只能暗暗祈祷时间过得能再快一点，她要在新年到来的第一秒对徐斐说新年快乐。
两天时间熬得罗宜靖又兴奋又憔悴，听到春晚主持人在倒计时时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在好友验证中打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了句“hi fenix，新年快乐”，按下发送忐忑不安地等着验证通过的消息。
徐斐此时并不是很闲，晚饭时被徐母喊着去给隔壁华灵家送饺子，她新包了华灵喜欢吃的萝卜羊肉馅儿，徐斐顺便提了箱车厘子一同送去，送完后徐斐又被华灵的父亲留下来喝酒。两个小辈如今都在同一所学校任职，他很满意，觉得两个人能有个照应。华灵和徐斐都没有恋爱，徐斐倒是无所谓，华灵秉着自由至上的理念不愿被束缚在一段男女关系中。两家都很开明，父母帮忙挡住了亲戚七嘴八舌的嘈杂询问，清清静静地在小家里过新年。华灵的父亲最近新升了局长，乐呵呵地拿出刚买的新年茅台，笑着说猴年茅台不值钱，自己没有赌性也不屑于加入炒酒大军，酒就是用来喝的，和徐斐喝酒不用端着官场应酬上的那一套，酒要慢慢品方知醇香。华灵拿起分酒器倒了一小杯喝完表示就陪到这里了，她要出门遛狗。华局摆摆手让她自便，想到刚喝的是猴茅便又顺口提到华灵的爷爷有一小版猴票，和两张一片红一起被封在两片亚克力板中，重要的客人来了才能被他带去书房看上一眼。不接触空气的邮票颜色几十年如一日的鲜艳。徐斐其实不太能喝得惯白酒，过去几年的海外生活正好与饮酒历史完全重叠，来自田纳西的威士忌实际上已经定格了他的饮酒喜好。他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听着华局侃侃而谈，重要的时候点头附和几句。晚上七点多来直到电视里《难忘今宵》一曲终了这场漫长的饭局才终于结束。华灵的母亲出来塞给了华灵和徐斐一人一个利是封，封上印的小猴子和猴票上金丝猴一模一样。“不要客气，没几个钱，没结婚的都有。”华灵的母亲笑着说，徐斐笑着收下说了句谢谢，拎着华家的垃圾出了门，回家后打开红包，和往年一样照例是十张二十。华家也算是看着徐斐长大，二十多年过去了仍把他当孩子看。
等徐斐看到那条好友申请时已是大年初一早上近十点，前一天的宿醉仍让他有些头疼。他一边小口喝着徐父泡好的普洱，一边通过了罗宜靖的好友申请，回了一句“新年快乐，学习进步”。
手机的另一边罗宜靖经过一夜的等待，兴奋慢慢转变成了失望，突然看到列表里那个鲜红的消息提示，困倦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点开徐斐的朋友圈，从头划到底。他朋友圈的更新频率并不高，也没有时间限制，最近的一条是去年的五月初，定位在挪威。垂直的崖壁上瀑布倾斜而下，迸发的水汽中隐隐现出一道彩虹。下面是华灵的评论：“峡湾被你先看到了！”她放大图片认真地看着，想起地理课上老师介绍说中国幅员辽阔，地貌繁多，却唯独没有峡湾，而徐斐朋友圈里的这张峡湾远比地理课上展示的更加美丽壮观。再往下翻，是圣家堂，西斯廷教堂顶上出自米开朗基罗的湿壁画，冬宫，莫雷诺冰川，和无数个美国大山内的hiking，最初一条朋友圈来自四年前的十二月初，定位在umich，配图看起来是图书馆，文案写着“期末月”。
罗宜靖情绪非常复杂，她一边羡慕着徐斐有如此丰富的见闻和阅历，一边又非常自豪这么优秀的人是自己的老师。她存下一张徐斐在太平洋山脊徒步的照片设置成了聊天背景，照片上的徐斐似乎是在高位被人抓拍，他戴着帽子和黑色的墨镜，侧身向下看着，凸出的眉弓和高耸的鼻梁展露无遗。登山杖上black diamond的logo非常模糊，罗宜靖觉得他比远处山脉上覆盖的积雪更加耀眼，像真正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