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
“御侍环卫大内,直系帝君安危,轻易马虎不得。臣以为一旦失职,当永不复用。”赵坚紫金的衣摆在碎金般的日光下闪着寒意。
周承阑眉眼微落,唇边笑意宽和,道:“武忠侯一心为朕思虑,朕心甚慰。不过戎轩在朕登基前就于广明苑伴朕数载,去岁叛军动乱,寻朕回宫一事上亦有功劳。更何况戎轩是先太后钦定御前侍卫之人,论情分论功劳论孝道,都不宜黜落其职。”
赵坚身后几人欲要出列争辩,周承阑眸光渐冷,唇角收敛,微变了语调道:“不过戎轩身为侍卫总管,未尽防范督卫之责,虽暂留其职但过不可恕,朕看应当降职一等,罚俸半年。刑部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吴钩未料到会点名到自己,连忙出列,瞟了瞟左侧的吏部尚书胡章,见他毫无动静,只好躬身答:“陛下小惩大诫,圣意深远。不过臣以为,为臣者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如今龙体有失,大总管岂有安然之理?除降职罚俸之外,当受体肤之痛,受廷杖之刑。”
“我朝虽是以武为重,但自来刑不上大夫,帝君禀仁执政,从未动用过廷杖之刑。戎总管是陛下御前的人,当众受此刑,以后有何颜面在宫中号令兵士呢?”顾侯为人宽厚仁恤,百官中年纪又长,对血肉刑法最看不得。
“我朝刑不上大夫,戎总管在武官行列,打杀乃是常事。不承切肤之痛,何出忠谨之臣?”赵坚淡淡出言。
一个戎轩,他换不得,难道还打不得吗?
戎轩咬咬牙,跪立的上半身岿然不动,大声说道:“臣护驾不周,愿受廷杖之罚。”
周承阑眉间的阴郁愈攒愈深,始终未开口下令廷杖,白日的骤风从屏风后探头穿梭而过,飞扬的发丝间倏然张扬了睥睨开合的气场。
“陛下,请下圣旨。”姜淮之下跪促请。
“望陛下圣裁。”更多的官员跪于列外。
赵坚下颚高昂,眉目冷峻,两手隐于袖中垂拱以待。
“陛下,”戎轩看着上座的周承阑,罕见地不是嘻嘻哈哈的模样,庄穆热忱,“陛下是鸿鹄之君,意在千秋功业。陛下若需取舍,能有机会舍一己荣辱而换取国之除弊,是轩之幸。”
“戎轩护主不周,有失侍卫总管之职,赐廷杖二十,着刑部当廷用刑。”语调里不易察觉的有些颤抖,手心一阵痛楚,周承阑张开手一看,握的拳太紧,指甲早已刻下数道深深的划痕。
行刑的过程安静得很,杖刑的两个衙役提前受了嘱托,打下去的板子又狠又准。饶是戎轩体糙肉厚,两板下去瞬间见了血,但他一声不吭,硬生生挨了二十杖刑。
周承阑远远望去,戎轩□□的背上深深浅浅遍布数十道新旧伤痕,有些新伤初合,有些尚在结痂,还有些经年未消已成为身体天然的一部分,点点道道,触目惊心。
从广明苑到和政殿,前后十数载,是戎轩陪着周承阑从孤立无援走到万人称颂。
是他帮助周承阑获得重生。
男人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他睁开眼茫然看着高悬的屋梁,过了好久目光才渐渐聚焦。
他身在一个陈朴的屋子里,像是一间农户,木制的宽床简陋却干净。
男人偏头看向窗外,天色沉蓝,太阳刚刚下落,是黄昏和夜晚交接的时辰。
周身的疼痛好了许多,可是脸上仍旧是火辣辣的,他经不住抬手去触摸。一碰到皮肤就像有千万个针眼在往里扎,他不禁“哎呦”一声。
外面走进来一个体型宽硕的身影,那人手上提着油灯和蜡烛,正要点亮箱笼上烛台的灯。
那人一进来就发现了男人已经苏醒,声音里满是欣喜交加:“殿下终于醒了!”
殿下,好陌生的称呼,可为什么又熟悉到了血液里,好像生来就伴随他一样。
男人的头疼欲裂,他紧紧拧着眉,口中发出如困兽般含糊不清的低吼。
灵魂一点点归位,过往的片段一下子涨满了他的记忆。
他是梁夏皇族周室皇三子,按皇辈取字为“承”,父皇又赐字“阑”。他年十五被封为永兴王,和其他皇族子弟一样,善骑射,精武艺。和他们不同的是,他偏爱诗书六艺,是宫中最温润知礼的皇子。
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先帝立下规矩,皇子皇女一律对外隐匿生母名字位分,送到宫外广明苑交由嬷嬷统一照料,非得皇命不可与后宫妃嫔私下交接。
有这道圣旨,他一出生就很少见母亲的面,大部分时间里只能远远打听她的消息。
母妃的封号是“丽”,起坐行走间宛若一朵清丽绝俗的芙蕖。后宫鬓云袅袅,可只要她走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让出一条路。
母妃偶尔来看他,他时常写信给她,絮叨叨诉说在学堂读了什么书、武场练了哪些招式、自己又长高了几分、寝殿外的玉兰又比昨日多开了几朵。还有许多未写出的,比如在广明苑的用度总是被暗暗克扣,比如太后赐下的节礼独独漏了他这一份,比如春艾夏来,为何母妃和父皇不来多看看他。
广明苑的宫人私底下都知道,周承阑的生母是盛宠无人能及的皇贵妃;可宫人们也知道,皇贵妃儿女情缘淡薄,皇上对这个儿子也不是很喜爱。赵皇后忌恨皇贵妃,便把许多气撒在不受重视的周承阑身上。
可向来不怎么理睬他的母妃,却在城中烽烟弥漫时独守他的病床,在叛军挨家挨户搜寻时走险用了禁术药方,取自己满碗的血给他换了颜。
周承阑收回回忆,看着喜极而泣的高大汉子,开口的沙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戎轩,是你。”
“殿下,您受苦了。”戎轩炯炯的双眼里泛着泪花,举起的双手想触碰又怕笨手笨脚弄痛了他。
“我的脸”陋室里没有镜子,他勉强只能记得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张人脸。
“殿下的脸和太子臣找到您之后关闭了那个密室,别人决计发现不了。哪怕您容貌尽改,臣也能一下子认出您。”那个充斥着血腥和腐烂味的密室,戎轩一想起胸口就隐隐地痛。
“殿下,臣带您回家。”
“够了,”周承阑厉声断喝,殿中板子起落之声立止。“二十杖之数已满,还不住手吗?”
躺在刑案上的戎轩一动不动,头朝地面下垂着,看不见他的脸,披散在背后的黑沉沉发丝间沾了不少血。
“戎总管受了杖刑,想必今后言语行事会更加谨慎,毋再像这般鲁莽冲撞上官了。”姜淮之奸兮兮地笑里藏刀。
“朕身上还有伤,今日议政就到这里。武忠侯的那份名单递送给刑部,拿了人移交三司会审。散朝。”阶下的太监小步跑过来弯腰扶着周承阑,皇上此时的气色比上朝前更差了许多,小太监忧心他在百官面前倒下。
“陛下,臣还有一事。”赵坚径直上言。
“武忠侯,”周承阑凌厉的眼光掠过赵坚沉着的脸,“戎总管已经受了罚,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赵坚此时看向周承阑的神情,像是一对耐心周旋许久的对手,其中一方终于露出破绽后,另一方死死咬住的畅快。
他不着不慌,语调平稳:“臣不敢,臣只是想请陛下一道旨意。皇后娘娘前日入居中宫,内人和臣心中甚是牵挂,请陛下准许入宫探望。”
“此是人伦之常,武忠侯与夫人即日便可进宫。”
想起那张如花的笑黡和萦绕于鼻间的冷香,周承阑的心头一阵烦闷。
昨夜遇刺之事他自当瞒着她,到了此时前朝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她定是已然知晓了。
周承阑和朝中那些老狐狸缠斗都未曾退缩,此刻却感到患得患失的恐惧。
和政殿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温度还在不断攀升,古树的层层绿枝中传来些微弱的蝉鸣。
周承阑一出殿就看到了阿蛮。
她一身靛青色对襟薄衫,里头是鹅黄色抹胸,裙摆上面露出芙蓉色鞋尖,头上的钗环简单素雅,青丝在风中透着光泽。
阿蛮侧着身,正偏着头专注看着远处什么东西,两手交叉在胸前把弄着袖口刺绣。
天空广阔,飞鸟阵阵,她和身后湛蓝的宇际共同构成一幅画,静谧得经不起任何人的打搅。
跟随的侍音看到周承阑出殿,欲出声提醒阿蛮,被周承阑做手势止住了。周承阑轻轻走过去,目光轻柔地落在阿蛮身上许久。
“皇后在看什么?”
阿蛮轻灵的眸子眨动,看见身侧的周承阑,莞尔一笑。“臣妾在看那边宫顶的两只白鸟,它们飞倦了,刚落到檐边休憩。”
顺着阿蛮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只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红色的宫顶上。
“臣妾看到它们在那里休息,就想,臣妾注定一生居住之所,在它们眼里只是暂时落脚的地方。它们若飞进凤华宫看到满堂的富贵,不知是会选择留下安享荣华,还是依然选择天高海阔。”阿蛮的语气里掺杂着的不知是羡艳还是叹惋。
周承阑只觉得在日头下越来越热,望着飞鸟的视线逐渐模糊。他面色不变,还是那样温浅地笑着轻语:“皇宫之中有朕,这里便是你的家。飞鸟翱翔千里,落脚的地方也只有一个,终究是要还家的。”
眼前越来越黑,他实在站不住,身子摇晃了两下,沉沉往后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