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京中春日多雨,小半月以来,阴雨连绵,这两日是为数不多的晴天。卫羡鹿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命人搬件藤椅停在小院中晒晒太阳。
卫褚气归气,但还是心疼女儿的,免除责罚,禁足半月,算是对于当日顶撞天子的惩罚。
屏退四周宫人,卫羡鹿侧卧,手里虚虚抓着书,双眼不知何时阖上,已然昏昏欲睡。
就连有人经过也未曾发觉。
矮墙这边一道身影悄然路过,一身玄色锦衣的宁烬垂眸向这边走来,他每每走近便下意识的放缓脚步。
春日里,海棠花下,晨光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暖意铺满小院,以及那段玲珑曼妙的身姿。
宁烬驻足侧望,不忍打扰。他神情没有变化,可自然垂在身侧剑柄上的手不由得紧握轻而易举出卖了他此刻得心绪。
但他的身影总像是一道阴霾,轻而易举的遮住日光,越靠近越压的人心慌。忽地,卫羡鹿像是梦魇,身体一惊,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书页被风吹拂,刷啦啦的卷起。
卫羡鹿睡眼朦胧,起身去捞书,只是一瞥,便见宁烬在三步之外的小桥上停了下来。宫里的春海棠开的繁盛,春风掠过,花瓣簌簌飘落,脚下清水上漂浮着点点海棠花瓣,澄澈的水上倒映着他的身影,卫羡鹿思绪全然清醒,却不由得停滞片刻,而后捞起地上的书,想要起身离开。
可还未走两步,双腿久曲发麻,竟踉跄着跌坐在地。
卫羡鹿手掌着地,吃痛的撑起身子,一眼瞧去,掌中布满沙砾。
宁烬向前走了几步,距离稍近了些,耳旁却莫名回荡起那晚卫羡鹿帐中的话,怕她厌恶,两只脚却像有千斤重似的抬不起来,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卫羡鹿鼓着嘴,眼波含水,眼泪汪汪的向后看了眼站在近前居高临下双臂环胸的宁烬,只觉他像是在冷眼看笑话似的,卫羡鹿顿时胸闷,心里有些复杂。
行行行,不来帮正好,她还不想请这尊大佛呢。
此时,夏提正巧领着崔行知前来把平安脉,见此情形,夏提惊呼一声,小跑过去。
“公主这是怎么了?公子您怎么也不帮扶着些…”夏提一向心直口快,见此情景,什么也忘却了,快言快语地数落了出来。
“无碍,扶我进去。”怕惹他发怒,卫羡鹿急忙拉住还欲往下说的夏提。
自己所幸没大碍,只是腿麻了,她被夏提扶着踉跄的迈着小步向殿内走去。
宁烬喉间发紧,被自知莫名其妙的被误会也不是一两天了,即便站在这里也无趣的很,转身就想要离开,回头便见崔行知站在自己身侧,目光古怪,脸上泛着红光。
“你也配看?”宁烬皱眉,冷眼看了看面前略微有些不服气的小白脸,没好气的丢下一句。
“你…”
好无理。
崔行知莫名地被他的气场镇住了,你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个大概,敛眸刹那,人已经头也不回走远了。
出了寝殿,宁烬折回了自己的居所。
冬枣正忙不更迭的收拾院子,院子太大,他半月才收拾出来一小片。
“公子您回来了,仆去温茶。”冬枣见宁烬回来了,说着的功夫已经从善如流的放下扫把,小跑进屋去拿茶盏。
冬枣已经习惯和宁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了。平日里,宁烬天不亮便起床练武,巡宫回来便是一味的在寝殿里看着兵法直到日暮用膳,而后长夜漫漫,冬枣除了给他煮茶外,二人基本上各干各的,互不干扰,日子过的也算简单清闲。
宁烬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而后站在庭院间环视一圈。
西宫位置较偏,诺大的庭院中,只有一处小楼屹立在中央,周围被枯败的竹柏和观景湖所包围,荒废许久显得落败不堪。
于卫羡鹿的院子相比,这里真的荒凉,没有烟火气息。仔细来说,找不到卫羡鹿生活过的影子。
想到这里,宁烬思绪飞扬,突然神色复杂起来。
以往的他,是不会关注过多自己的饮食起居,最主要的是自己得生存环境。在军营,经常是铺个席子倒下就能凑合眯一会儿的,可入了宫,还不过一个月,便悄然的变化了。
宁烬自己都吓了一跳。
片刻,冬枣将温好的茶盏端到殿外廊檐下的石桌上,扭头就见宁烬若有所思地盯着庭院看。
冬枣还以为是宁烬觉得自己收拾的慢了,便连忙解释:“仆着就把西角落打扫出来,这里原是有个果地的,收拾起来有些麻烦。不过真奇怪,宫里怎么还有果地?”
冬枣已经快把头都埋进地里去了,便收拾还便嘀咕着:“怎么还有笼子?”
宁烬出奇的顺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是个小小的笼子,用来装兔子差不多。
冬枣扭头,神情有些兴奋:“公子,要么咱们养点鸡?这笼子还好好的呢”
“这是皇宫,不是你们乡下老家。”
冬枣被噎了一下,有些低落,拍拍笼子上的灰,小声嘟囔:“养好了可以给公主炖汤喝呢…”
见他没有接话,冬枣叹口气,马上要把笼子丢到杂物堆里,宁烬又突然搭声:“养兔子。”
冬枣:“?”
有什么区别?
“公子英明,兔头多加辣子也好吃。”
宁烬瞪了他一眼,眼底黑压压的,一字一句道:“限你两个时辰给我弄来一只,活的。”
冬枣慌了。
两个时辰?他上哪抓去?
冬枣还想为自己在争取一点时间,但宁烬已然起身回屋看书了,冬枣表情郁闷,揪着笼子站在原地踌躇。
宁烬自然是没去管他如何办到,回到寝殿内,卸下佩刀,合衣倒在床上,他习惯性的将双臂枕在头下,仰望着棚顶,就像在北地短暂的夏夜里,空闲时望着渺渺星空,那时是他年少里唯一惬意的事情了。
如今在这个四角天空中,他只看到了压下来的沉闷。映入眼帘是褪色的帷幔以及雕花大床布满岁月的灰尘,屋内安静的可怕,没有北地往日里呼啸的风雪和战马低吼声,这让宁烬还是有些不适。
可他没有选择,这是自己唯一一次有了点点私心,宁烬眯了眯眼,双手自然垂下,忽然,他神情一滞,左手开始在下面摸索起来,咔哒一声,手指用力处弹出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只有一本书,和一个褪色发白的藕色荷包。
宁烬翻身下床,拆开荷包,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上面雕刻满是卷云纹,最中央是只神鹿样式,宁烬看了看,随后将玉佩翻了个面,光洁的背后刻有秀气的二字簪花小楷:“阿岁”
字迹清晰不难分辨,他只是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猜想,他又翻开书,发黄脆弱的纸张上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一个不太完整但能分辨出来的图画。
那是一座山。
“长白…”
宁烬大致扫了眼,应是不咸境内的长白山,也称不咸山,他曾经在那里驻扎过一段时间,因此并不陌生。
看书上的字迹,明显出自女人之手,宁烬一目十行,粗略的阅读后发现前半部分大致都是一些游记或是农事,而后半部分的内容却与前面大相径庭。书中的叙事突然跳转,内容开始变化,记录一个婴儿的出生后的内容,越往后度读宁烬越觉得诡异,慢慢的文字开始变得凌乱,内容减少,甚至最后一页只有一两个字,皆是分辨不清。
看完书,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这里是卫羡鹿儿时居所,定与卫羡鹿有关。他猜想着,记录着应是卫羡鹿亲近的人,或许是她母妃也有可能。
想到这里,宁烬将玉佩连通书本一同收好,只待有时间细细研读再做决定。
—
这几天的晚膳后,卫羡鹿都会摸着越来越圆的脸蛋,哭的心都有了。
禁足半月,和宁烬相安无事,自己在东院也乐得自在,没有被打击到反而心越来越宽。
卫羡鹿只觉这样再颓废下去真就一直圆滚滚的了。
遂是绕着东院散步,有时也会走稍微远一些到湖中亭走上一圈,可她怕遇见宁烬却从不再远走。
只是今日晚间,卫羡鹿一路上与春桃折海棠花,一时间忘了远近,已然快走到西院。
不知那棵草丛里,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二人都注意到了,皆是神情紧张地向那声音来源处望去。
春桃捏着篮筐,心里顿时紧张,怕是什么有凶性的野物,紧张地挡在卫羡鹿身前,“公主,莫怕。”
只是二人没想到,下一刻,一只通体雪白的圆滚滚便从草丛里跳出来,春桃发觉是兔子后,心里松了口气。
卫羡鹿眼睛一亮,慢慢走过去蹲下来试探性地摸摸兔子脑袋。
“春桃,宫中哪来的兔子?你们养的?”
春桃摇头,宫内有宫规,只有御膳房或雀鸟司可以养这些活物。
卫羡鹿哪还顾得知道答案,说到底活了两辈子,到头来还是少女,一心都被兔子勾走了,他刚想把兔子抱起来,可那兔子转身便跳开了。
只是一眨眼,就跳出了几步远。
卫羡鹿喜欢的很,紧跟着追了过去。
宁烬短刀甩的正在兴头,顺着脸颊流下的汗滴砸在地上,晕开一片,他脚下生风,招式毫不生疏,尘土飞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冬枣一直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他看着烦,便将短刀收回,不悦地冲他喊:“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冬枣神色一僵,手脚不听使唤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丧着说:“公子,兔子不见了!”
“废物,连个兔子都看不好,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宁烬擦了把汗,黑眸中带了些讥讽,冬枣哭的心都有了,连忙爬起来身上的灰都未来得及惮掉挨个角落里翻找。
宁烬没去管他,稳了稳心神,而后接着刚才的招式继续练了起来。
卫羡鹿这边也不知跟着兔子跑到哪里去了,失了方向感,一抬头便是西院的殿门。
殿内呼啸的风声和武器清脆的回弹声交在一起,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当晚乌云遮月,卫羡鹿只能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去,院中少年上衣半褪,露出精壮的上身,只是她看不太清,依稀能望见他身上的伤痕,累累痕迹,数不过来。
少年练武时,神情闪烁异常明亮的光芒,他完完全全沉浸在其中,此时此刻,她仿佛看见了在北地草原意气风发的少年,即便伤痕累累,却依旧充满厮杀拼搏的斗志。
她在这一刻,全然忘记了记忆中那个阴鹜的身影。
“公主?”冬枣一抬头,便远远看见站在殿外的少女。
宁烬动作一僵,手一松,短刀背面锋利的刃便从他的手臂上划过,点点血珠汇在一起顺着臂膀流了下来。
他回头望,卫羡鹿安静地抱着兔子站在不远处,也在怔怔地看着他,少女泛红的脸颊,湿润的眼眸以及快速起伏的呼吸他都看的一清二楚,是她在正视自己,为数不多的会主动看他。
霎时间,少年气血翻涌,心里跳的厉害,全然忘记还在流血的胳膊,忘了伤痛,浑身都在躁动。
卫羡鹿脑子浑浑噩噩的,还未从刚刚的光景中回过神来,思绪仍在放空。许久她吸了口气,眼睛从他身上划过,而后背过身去,嘴上打结:“本宫,不,不是有意的。”
宁烬唇角微微弯着,快速将衣服提了上去。
冬枣看了看神情皆很古怪的二人,小声却说:“公子,兔子找到啦。”
宁烬剜了一眼,收起锃亮的短刃,示意冬枣去拿兔子。
冬枣左右为难,一个是娇贵的公主,另一个是,两个都是主子,谁都得罪不起。
碍于宁烬的压力,他讪讪地走过去,福了福身:“公主,您如此尊贵怎能去拿这畜生,还是给仆吧。”
卫羡鹿侧过身子,反问:“这兔子是你养的?”
冬枣回头看了看宁烬,结结巴巴的说:“这兔子,兔子是我家公子养的,要拿来养肥了做麻辣兔头的。”
卫羡鹿惊地站在原地,许久,她眼睛一闭,抱着兔子死死不松手,心里气血翻涌,几乎是低吼出来:“你你你们!兔子就只是拿来吃的嘛?!”
冬枣挠挠头,心想不是吗?
卫羡鹿小心翼翼顺着兔子通体雪白的绒毛,心里怜爱的不行,她歪头,小心翼翼的观察宁烬得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慢慢扭过身子,死死护住兔子。
“既然公主喜欢,那臣便送给殿下。”宁烬一手捂着伤口,一边向这走来,似笑非笑的,惹得卫羡鹿瞬间出了冷汗,连连后退了两步。
“无功不受禄,本宫可没有什么给小将军的。”卫羡鹿侧首,声音越来越小,心有点虚。
这模样,好像自己会吃了她似的。
宁烬伤口发疼,额角也出了汗,他深呼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声调,回答:“只要公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