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卯时三刻,丝丝雨声融进绵柔的春风中悄无声息地落进泥土里。
殿内只掌了一盏小灯,烛光微弱,春桃在外殿迷迷糊糊着睡着。
卫羡鹿睡不着,翻了个身,重生这么久,即便是在下雨天,卫羡鹿也许久未失眠,做噩梦了。
饶是晚上从宁烬那般可怕的人说出可怕的话,她不理解明明是好的寓意可到了宁烬那里却只显得很阴森,卫羡鹿心中古怪,久久没有睡意。
卫羡鹿手指轻轻挑起纱帘一角,小兔子在桌子下的笼子里睡的正香。她托腮看了会儿,而后越来越困顿,抱着被子慢慢睡着了。
直到睡梦中被春桃叫醒,卫羡鹿朦胧睁眼,脸上潮红一片,羽睫下覆上一片淡淡的阴影。
用完午膳,卫羡鹿抱着兔子出去晒太阳。
卫羡鹿喜爱的不行,兔子赐名雪球,早上起来特地打扮一番,颈部虚虚系了条藕色丝带,上面挂着一个小金铃铛,动起来清脆响亮。
天有些阴沉,卫羡鹿打着哈欠正给兔子梳毛,夏提从小厨房里端来一盏热羊奶。
“奴婢早起便看公主神情憔悴,想必昨晚并未睡好,不如喝了奶再去睡一觉。”
卫羡鹿平日里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今日实在是太倦了,接下杯盏点点头,转而把雪球交给身旁小宫女,交代溜一会儿就关在笼子里。
卫羡鹿昨夜不得安眠,眼下睡得正浓,外面悄然变了天。
一声闷雷从不远处的天边响起,卫羡鹿浑身抖了抖,猛地睁开眼睛。
隔着几道纱帘,还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雨声,激烈的骤雨拍打窗棂,此时拍窗一响,外面窸窸窣窣,好似有人匆忙经过。
“小声些,若是惊动了公主,春桃非得将我们逐出长秋宫不可!”
身材瘦小的小宫女闻言,手上的动作果然轻了不少,一脸害怕的回头看了看,却没曾想卫羡鹿正坐起身,掀开帘子一角。
“什么?”卫羡鹿刚醒,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两个宫女不答,齐齐站在那里垂首而立。
“下雨了吧,春桃呢?殿内怎么没人?”卫羡鹿心里狐疑着,翻身欲下床。
“春桃姑姑她她”小宫女哆哆嗦嗦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吓得额头出了好些汗。
窗外人影匆匆闪过,宫女莫名紧张,卫羡鹿眼皮一跳,察觉气氛些许不对。
“秋橘你是我身旁老人了,我问你,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她披上外披,神情严肃地从纱帘后走出。
“公主…”
秋橘还在想如何骗过去,可小宫女经不起盘问,腿一软,顺带拉着一旁秋橘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
“公主饶命!雪球,雪球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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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啥破天气,又下雨了,天都快长毛了。”冬枣双手揣在袖子里,身下垫了个破了的蒲团,窝在殿门旁,小声吐槽。
最里侧的屋内,宁烬安静研读那日从床下暗格里的书,闻言,头也没抬:“读书时不许说话懂不懂?”
“仆错了,仆噤声,噤声。”冬枣撇撇嘴,回头偷看一眼,转过身来在心底悄悄吐槽。
装模作样,一届武将能认识几个字?
宁烬嗤笑,一副很了解他似的,抬眼狠狠剜了一下,“心里说也不行。”
冬枣头皮一紧,连忙埋下头,盯紧自己面前的炭火盆,假装专注手上这个快烤好的红薯。
外面阴雨连绵,雾湿灯笼。
他口腔里发酸发涩,小心翼翼剥好红薯发焦的外皮,正想大口悄悄咬一口,没曾想不远处的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拍起。
宫内本严禁明火,可却无人在意偏远的长秋宫西院,以及在宫内并不受待见的小将军。
冬枣还是有些害怕,没烧太多碳,只有点点火苗,因此烤的时间废了许久。
心里本就虚,如此一来,冬枣猛地起身,手中力量脱了下,香喷喷的烤红薯直接掉进了炭火盆里,彻底不能吃了。
“这这这谁啊?”冬枣可惜这香喷喷的红薯,却没办法,连忙打扫战场,一碗水浇灭了炭火,打了个伞跑过去开门。
呼啦一声,炭火熄灭,可刺鼻的烟雾也随即升起,呛的宁烬掩鼻低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屋子是待不下去了,宁烬起身,走到外头檐廊下站着透气。
大门口,冬枣开门,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瘦弱地宫女没打伞,湿着衣服,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口。
冬枣一时间挪不开眼,抿住唇,却僵硬着把伞往前递了递。
秋橘身上都湿透了,一路小跑过来,又湿又冷,说话都打着哆嗦。本没抱希望这里能给开门回话,却没曾想,门不仅开了,还是个看似老实本分的人。
“我家公主的兔子丢了,奴婢特来问问,小将军这里可曾见过?”
“没有。”冬枣老实回答。
秋橘更急了,眼眶红红的,由奔跑而微微散乱的发髻歪歪斜斜,本看起来就不大的年纪上,更是可怜了几分。
她顿了顿,瞬间哭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奴婢们冒雨寻找也就罢了,可公主却急的连伞也不大,这要是在染上风寒我们真的是活不成了。”
檐廊下的宁烬忽然抬头向门口看去,嘴角扯得平直,而后把书放在窗沿下,阔步走了过去。
“你说公主出去寻找兔子了?”
宁烬脚步生风,明显是着急了,三步并成两步走到门口,无声无息站在冬枣身后,吓得他纸伞向一侧倾斜了几分。
雨水顺势而流,滴落在宁烬的发顶,瞬间一股凉意顺着冬枣的脚底升起,快速爬升到天灵盖。
可宁烬却未在意,连瞪他的功夫都没有,直直逼问面前剧烈颤抖的小宫女。
忽地,天上一声闷雷响过,从天际蔓延开来,沉闷而又惊心。
春桃已经被雨淋的有些睁不开眼,他们快把长秋宫明里暗里翻了个遍了,去还是未见那小团子一点踪迹。雨势未减,在这么盲目的同一个地方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想着,她转了个身,欲往殿门走去。却在转角处,迎面撞上一同寻来的宁烬。
春桃来不及行礼,焦急地忘了礼仪,微微福身,“小将军。”
宁烬看似奔跑过来的,手中的伞被风吹的有些变形,身上玄色衣衫全然湿透,黏在他精壮的身上。
“公主呢?”
春桃顿了顿,颇为狐疑道:“公主不是在殿内午睡么”
话毕,春桃一噎,二人都沉默了一瞬。
宁烬来不及再问春桃,见此情景,她也不知道公主跑出去寻找的事,掉了个头,不顾春桃跟着他后面小跑询问,脚下越来越快,即使踩到水坑灌了一脚水却也不曾在意。
卫羡鹿这边随夏提出了长秋宫,就一直提裙子沿着宫墙向两边探去,她向东,夏提向西。
夏提固然不放心,却被卫羡鹿远远落在后面。
找寻了一圈,卫羡鹿也没见到那只小小的团子,寻心急切,却越不见,卫羡鹿越发颓然起来,她站在宫墙外一片开出来的海棠花下,微微喘息,心里想着它是不是也在哪边淋着雨边等着她?
卫羡鹿低头看着脏污裙摆下那双被污水打湿的鞋尖,上头的珍珠已然不知何时跑丢了一个,若是放在以前,她必定不屑一顾,任不会由着自己受这般委屈和折磨。
一个玩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想要的,远远可比这个珍贵。
可就是因为不珍惜,她失去过太多太多,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她崩溃的想,眼看要站不住了,此时一片如同荡漾开来的水波似的嫣红裙摆飘飘地进入她的视线,卫羡鹿不用抬头心里也知道面前的人十有八九是谁了。
“这么可怜的人是谁呀?是九妹嘛?”一道充满讥讽的声音,带着微微尖细的尾音,从她头顶传来。
卫羡鹿颓丧地叹口气,卫羡凝一日两日的阴阳怪气她已见怪不怪,被禁足后她也不知收敛,如今赶在自己落魄的时候出来嘲笑她几番,也属正常。
只是她一抬头,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卫羡凝表面微微笑着,怀中紧紧抱着自己的雪球。
“我的兔子!”卫羡鹿慌张向前跑去,却被面前不知哪里冲出来的狗拦了下来。
面对不停地犬吠,卫羡鹿心里一紧,脚下又软了几分。
她最怕的,一个是宁烬,另一个便是狗。
卫羡鹿被逼的连连后退,她当然认出来了,这是卫羡凝的狗,通体黝黑崭亮,体型并不小,眼里闪着绿光,龇嘴獠牙,异常凶狠。
卫羡凝似故意一般放出这狗,只为将她拦下来,而后看起来十分怜爱似的抚摸着怀中的雪球,语气似为她可怜,“妹妹是久病糊涂了么?兔子在我怀里,怎么就是你的了?”
卫羡凝拂袖一摆动,雪球脖颈上的小铃铛便十分清脆的响起来,混进风雨声,丝丝浓浓地飘向远方。
卫羡鹿气的呼吸不畅,胸前起起伏伏,双手攥的愈发用力,指尖发白。
“姐姐何时喜欢养起这种温顺的东西来了?”她垂眸一瞥,横在自己身前的狗正呲着獠牙,欲想向自己扑过来。
双脚控制不住地微微向后挪去。
“是呢,这种东西和你一样,本宫看着就烦!”卫羡凝嗤笑,抬手便将兔子交给一旁宫女,小兔子此时像是预料到危险一般,慌忙蹬腿,小铃铛叮叮当当发出不小的声音。只是如何也挣脱不开,那宫女拿到兔子便凶狠的扬起手丢向湖里。
卫羡鹿失声惊呼,几乎想冲上去甩她一巴掌,那是个生命,她却全然不顾。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卫羡鹿好似觉得面前那么身影和上一世的自己重合了几分,不同的是,如今的她,尚有理智和怜悯。
兔子没扑腾两下便很快沉下去,卫羡鹿着急跳湖去捞,此时她面前的狗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把扑过来要阻止她。
只是还未到近前,一抹黑色身影便从一侧蹿了出来。卫羡鹿只是片刻眨眼,那狗已然倒在远处鹅卵石小路上奄奄一息,不曾动了。
宁烬站在卫羡鹿身前,为她挡住面前飞溅出来的血迹和惨状。
与此同时,卫羡鹿觉得头顶多了一把伞,伞下有股淡淡的暖意。
“公主莫怕,宫里伤人的恶犬,已被属下处死。”
卫羡凝没想过会有人来如此偏远的地方,甚至出手来救卫羡鹿,几乎被这一瞬间的意料之外惊地发起愣来,而后瞥见自己圈养多年的爱犬如今奄奄一息倒在血泊和雨水之中,尖叫一声,双目充血,满眼怨恨,虽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却还是沙哑着嗓子咒骂:“大胆!宫中也轮的到你一届奴仆放肆!”
宁烬眼底泛起寒光,不怒不笑,卫羡鹿最为熟悉了,那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卫羡鹿咽了下口水,望向面前的少年,他眼神戏谑,眉头一挑,眼皮下一双瞳漆黑无比,透着一股冷淡凉薄,“三公主若是觉得舍不得,那臣愿意送您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