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穗随风起,皆因心动(六)
他在黑暗中走了一夜,即将天明的时候,才在沙丘上裹着皮裘阖上了眼。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他一会看到年少时的父母,一会看到那片清澈的绿洲,一会看到黑山,最后他的梦境里,不断出现那个人的身影,陪伴在他身边。就象那夜的屋檐上,她的身体暖暖的,他安心极了。
他有些沉醉其中,不愿醒来。直到清晨的阳光打在脸上,眼皮上的刺痛感将他从睡梦中拉扯出来,乘风才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才动了下身体,头上就传来一阵沉重的疼痛感。呼吸间还有些不正常的炙热,他好像病了。
乘风自嘲地笑了下,他的体质如此强悍,只有受伤没有病痛,这才离开她一夜,怎么人也变得娇气了起来。
这样的身体,他该怎么办?继续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走下去吗?那他只怕支撑不了太久。唯一的办法,似乎只能是回转。
就连身体都在这个时候背叛他,不想让他离开么?
乘风坐起身,晕眩感更强了,几乎连这初升的朝阳光芒,都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低下头眯了眯眼睛,两滴泪水落在面前的沙地上,圆圆的两个小点。
他难道不想回去吗,他是不能回去啊,识时务的人在这个时候,就应该聪明地走开,不要给她添麻烦。为什么身体都不肯听他的使唤啊。
乘风忽然觉得好委屈,不知道是这些日子被楚穗养娇了,还是生病期间的人总是情绪跌宕过多,他只是觉得心头难受。
他把自己埋在双膝之间,双手环抱着自己,吸了吸鼻子。本意是想要忍住眼泪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眼中的酸涩感越来越浓,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奔涌而下。
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极了狼崽子受伤之后的嘶嚎,却又脆弱可怜。
他知道他不想走,他舍不得走。可他……不配留下了。
狼性忠贞,狼群里,一头狼只会有一个伴侣,他跟了拓跋夏,就认死理般地把命给了她,但直到遇到了楚穗,他才知道自己当初错的有多离谱。他执念于一个人,所以将那人看的太重,执念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她,执念于独占。
但对楚穗,他没有任何执念,他只想要她好,要她得到天底下最好的,就算让他离开也无所谓。
狼崽子直到遇到她才明白,所谓忠贞,也是可以没有独占欲的。
但他,还是很难受啊。
他喜欢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呢。他的心里好酸好酸。一想到她将来会娶别人,会叫别人小孩,会为别人买糖果、放烟火,他的心酸的快要炸裂了。他祝她幸福是真心的,他难受也是真的。
他的手在身上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糖,是上次吃剩的,这是她送给他的糖,他还记得每次在口中化开的时候甜甜的味道,也许吃了就可以不那么难受了。
他剥开糖纸,想要把糖放入口中,可到了唇边他又放下了,郑重地将糖纸包了回去。
他舍不得吃,她给他的东西他都没有带走,就剩这颗糖了,他固执地想要为自己留一个念想。他不希望将来她的身影在自己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就像他的爹娘一样,慢慢地记不起来了。
至少,他还能留一颗糖记得她。
真没出息,一颗糖能代表什么?代表他那愚蠢而可笑的动心?不,不愚蠢,她那么好的人,值得动心的。只是……如果他能早一点遇见她,该多好啊。
小狼崽子抬起手腕,狠狠地擦了下脸,可是他发现无论怎么抹,还是没办法止住泪水。
眼泪水掉下来,落在了糖纸上,他慌乱地抓着糖用手去熨,想要把水渍擦掉,轻微的撕裂声里,糖纸被擦破了。
乘风呆住了,他愣愣地捧着那颗糖,完全傻了。
他身体很热,掌心更热。麦芽糖在他手心里逐渐变软,他急了,想要拿什么包裹,可是……他仓促地摸索着,可是身上什么都没有,除了毛皮大氅和衣衫,他想要撕扯衣衫,但是手心的粘腻让他动作不那么顺畅。
一阵风吹过,扬起了沙尘。那颗糖上也覆盖了细细的沙砾,吃是再也不能吃了,软趴趴的糖,也不似最初的模样。
是啊,他与她,也回不到最初了。
小狼崽子发出了一声哀嚎,不再是低低的抽泣,而是仿若心头什么崩塌了,再也没有了,他嘶吼着,躺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不断发出野兽的叫声。
他的糖……没有了。
风声将他的嚎啕远远地传出,那撕心裂肺的低吼,那无法遏制的眼泪,乘风才知道,自己有多疼。
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虾米,身体不住地抽着,原本就高热的他,一瞬间觉得全身无力,视线模糊。
一双手从旁边伸来,将虚软的他抱坐了起来,轻轻地搂进怀中,“傻孩子,哭什么?”
他哽咽着,“我的糖。”
“嗯。”那声音温柔地哄着,“还有。”
“没有了。”他的唇颤抖着,眼神也是麻木,几乎是无意识地回答,甚至没有抬起头去看看对方。
“有。”悉悉索索的糖纸拨弄的声音里,一个东西被塞进了他的嘴里,东西在嘴里化开,甜甜的,是他熟悉的味道。
当熟悉的味道回归,乘风的神智也慢慢回归,他茫然地抬头,看着。
她的脸就在他的面前,挡住了炙热的阳光,还是那般温和,带着让人放松的亲和力,轻柔地擦着他脸上的眼泪,“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走?”
他张着嘴,神智依然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她怎么出现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来,高热加情绪激荡之后的余韵让他的脑子还有些混沌,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她擦了几下后发现,小孩的脸之前被他自己搓得有些通红,有些地方已经有皴裂的迹象了,看着也让人心疼。
她低下了头,唇瓣亲上他的眼皮、脸颊,一点点地把他扑簌簌掉出来的眼泪吮掉,声音颇有些无奈,“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家小孩这么能哭?”
一句我们家小孩,仿佛拉扯回了他一些神智。
是她么,是她吧。
仿若求证般的眼神缓缓上移,停留在她的脸上,眼底还藏着浓浓的不敢置信,那被眼泪蹂躏过的唇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的原因,出奇的红艳。
她看到他的脸,那眼底跳动的一点点希冀,仿佛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相信的卑微,心头更疼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吻上了那两瓣唇。
她终于放开了他,重新搂紧了怀中的人,“你还没回答我,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走?”
楚穗的声音有点紧绷,是少有的严厉,他不自觉地低下头,“你知道的。”
她那么通透的人,不可能猜不到。
“我想听你说。”
他瘪着嘴,“我不说。”
几乎是赌气的声音,哪里还看得到半分曾经又冷又臭的模样。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仿佛就这么又僵住了。
小孩又觉得委屈了,她追来这里就是为了逼他坦诚那些不堪吗?他不想说不行么?
一想到这里,眼泪又忍不住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他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哭包?可他就是委屈,尤其是她这般质问他的时候。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早点跟你表白,再早点把你定下,也免了这许多的波折。”
她说什么?
他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你要定下我?”是他了解的那个意思吗?
楚穗叹气,“我本想着大胜之后,请殿下和少将军做主赐婚,让你风光嫁给我,谁知道先给了我个军职,倒让我们家小孩自卑了,一声不吭地跑了。”
她之前憋着不说,是想要赐婚?而不是顾忌他身份不愿意说?
“让你没有安全感,是我的错。”她眼底是自责又是庆幸,“但是,你一声不吭逃跑,这好像是第二次了。”
他垂下头,不说话。
“上一次我原谅你,这一次你问都不问,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你就认定了我看不上你?”她一句话揭穿了他的心思,“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小孩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抬起他的脸,让他的眼睛直视自己,“小孩,我错了,所以我道歉,再把那句话补上:乘风,我喜欢你、心悦你,想要娶你过门,你接受吗?”
他听到了什么,她不仅说出了喜欢自己,她还要娶他过门?
“娶我?”他不敢置信地重复着。
“嗯。八抬大轿娶过门。”她看到了他眼底的茫然,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放心,我不会再对别人动心,不然你就杀了我,反正我打不过你。”
“舍不得。”他吸了吸鼻子,“也不配。”
话音才落,他的身体猛地被推倒,然后翻了过来,甚至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巴掌狠狠地打了下去,还有她严厉的声音,“这巴掌,打你第一次不告而别。”
又是一巴掌,“这巴掌,打你第二次不告而别。”
再是一巴掌,“这巴掌,打你不自信。”
“这巴掌,打你不信我。”
“再让我听到不配的话,老娘把你打开花,别以为我好说话待人和气就不揍你。”
“别以为你叫乘风,就真可以乘风而跑,你跑到哪里老娘都能找到你。”
她骂得凶,兵痞子的气息奔涌而出,手上打得也不轻,应该是气狠了。
他也不挣扎,只在打疼了的时候,轻轻哼了哼,那手上的力道瞬间减轻,然后停下了。
他抓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我不跑了,我陪你在边城,你到哪里,我去哪里。”
她的眼神锋利,方才的怒火还没消,瞪着他,“嫁不嫁?”
说话间手腕抬了起来,大有不答应继续揍下去的意思。
他嘀咕着,“哪有人这样求婚的。”
不答应还动手?这不是强娶么。
“小孩不乖,只能打乖。”她的手腕落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臀上,“应不应?”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也拉了下来,抱在他的臂弯里,“应了。”
她笑了,揉了揉他的臀,“疼不疼?”
“疼。”
她知道方才自己气极了,下手没有轻重,这一下又是心疼了。
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轻声哼着,眼底有些波光闪动。
“回去吧,先喝药退热。”她贴上他的耳边,“不能在这里,没仪式感,我的小孩这么漂亮,得洞房花烛才配得上。”
一夜的揪心,她终于带着她的小孩回来了,这一次她相信,他不会再跑了。
这缕风,终于心甘情愿地停驻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