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深秋的风总是冷上一些,江萱呼出一口气,水汽在半空停滞片刻便消散。
月洞门后是齐王府的花园,江萱还未踏入便听见园中簇簇嬉闹玩笑声。
送江萱到花园的侍婢停在门前,恭敬朝江萱一礼:“江姑娘,奴婢就送到这儿了。里头有服侍的人,若您有什么需要叫人通传一声便好。”
江萱点头应下,便站在门前朝花园众张望。
齐王同豫王分庭抗礼,前些日子在豫王府没见着的几家姑娘如今在齐王府中见到也不奇怪。朝中像江家和柳家这样意图独善其身的人终究是少数。
只是江家和柳家到底不同,柳家太君是新都大长公主,无论哪位皇子登基都不好动柳家。而江家既无女入后宫,朝中势力亦不算鼎盛,夹在两位皇子之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江萱眉头紧缩,其实按现在的情势,江家若是两家的宴会都不参与也无不可。只是如今江老爷叫江夫人接下两家的帖子,此番操作倒令江萱有些看不懂,莫不是江老爷已然有投诚之意,却仍在考察二位皇子的品行以避兔死狗烹结局?
豫王她不甚了解,至于那齐王……江萱轻叹一口气,眉目间印染上一层忧愁。
然这样的愁思江萱尚未沉浸多久便被轻轻一拳锤回过神:“怎么又发呆上了?叫你半晌都不回复?”
李谧背手站定江萱身前,单手覆于江萱额上,嘀咕道:“脸色这样难看,你也没发烧啊。”
江萱还未从面前突然出现在一张脸的惊诧中回过神,又有一脑袋凑到她面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下了结论。
“你有烦心事?”周宣容一眼看出江萱心事,关切地朝她看去,“你还在尚未上回的那个故事烦恼不已吗?”
江萱眼波一转,不曾想自己上回随口胡诌的一个故事倒入了周宣容的心。她摇摇头笑道:“不过是个话本子罢了,哪就让人魂牵梦萦这样许久?”
“好吧。”周宣容神色略有失落,看样子那话本子的事真落入她心底去了。
江萱见她这般,忙将话题转移开来,深怕周宣容再度问起自己漏了泄:“你们在赏什么花呢?”
“是雪兰,我专从北地带回来的,怎么样?”提起兰花,周宣容还有些担忧的情绪立时一扫而空,面上甚至透露出些许骄傲的光芒。
只是这抹傲色尚未持续多久便被黯然取代,浓郁忧色更甚从前:“只是如今北地战火,这样的兰花怕是不好寻了。”
李谧知晓周宣容所忧虑的绝非兰花而已,遂拍肩安慰道:“朝廷已然派兵,边关定会无事。”
周宣容面上忧色不减,怔怔地看向那盆从北地带回盛开于京城的兰花,眼角已然泛红:“爹爹戍守边关多年,回鹘等诸部落不敢贸然进犯,百姓因此得以安居乐业。然近日边关再起烽火,即便朝廷派兵抗敌,苦得依旧是百姓。”
“此次出征,王爷没有请旨吗?”江萱旁观周宣容情绪变动,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秦州与云州相距不过一城,此番云州受袭,难免不会波及秦州。周宣容自小长在秦州,于她心中秦州的分量甚至重于京城也不为过。只是如今她身处京城,便是想要帮扶秦州百姓一二却也是鞭长莫及。
周宣容摇摇头,神色并不好看:“爹爹不止一次上书请奏亲自领兵对抗回鹘,然始终都没有回复。那日爹爹得知陛下以冯老将军为帅,于家中面对舆图哀叹半日,便再也不提领兵之事了。”
江萱闻此,与李谧相视一眼。李谧宽慰道:“至少王爷不用上战场,你和王妃也不必担忧了。”
“但愿吧。”周宣容牵强一笑。
江萱垂眸,眼神落在周宣容紧紧攥住裙摆的手上,心底一沉。
皇帝始终不放心把兵权放在别人手上,即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行。天家父子兄弟,终究没有什么深情。
江萱眼底一片黯淡,抬眸时忽见一熟悉身影隐于一片树丛之后,周遭却没有一人与她搭话。
江萱难与周宣容共同沉湎于边关战乱的悲观情绪,眼神望向那道身影,对着离自己最近的李谧问道:“那不是采薇姐姐吗,怎得会在这儿?”
照例王采薇已然出嫁,她应当更偏向于前面各家夫人之间交际,也好为柳五郎谋得更好的前程。
只是自王采薇嫁入柳家后,态度冷淡异常。莫说为柳五郎谋得前程,夫妻间交流都成问题,更别说别的了。
新都大长公主皇室出身,不屑什么拐弯抹角磨人手段。王夫人托请江夫人等上门相劝,却始终扭转不了王采薇的心意。
李谧与周宣容相视一眼,显然她们也不知道王采薇为何会在此处出现。
“听说柳五娘子这些时日愈发魔怔,连佛经都不念了。”
“啊?莫不是中邪了?”
“我看是。”
周遭有人小声议论着,江萱眼神眨动,那些闲言碎语统统落入她的耳朵。
新都大长公主看破一切、饱含深意的眼睛犹在眼前,江萱再度看向坐在秋千上的王采薇,挣扎多时的念头在这一刻有了决定。
花丛边秋千上,王采薇垂头,眼神怔怔落在地面,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双鱼戏莲锦鞋,她缓缓抬首对上江萱满是忧愁的目光。
“表姐。”江萱说道。
王采薇的眼神里依旧没有神采,笑容浮于表面:“表妹,你来了。”
成对的秋千随风晃动,江萱扶着绳索坐下,看着眼前已然消瘦一圈的人影,心里有些不忍:“近些时日事忙,未得空与表姐相见,不知表姐近来可好?”
“好不好的都那样。”提起近日的生活,王采薇嘴角依旧翘着,然她眼底平静如死水,似是在自己与世俗隔离的同时也把这人世间的悲欢喜乐一并戒去。
被押送式的上轿,父母兄弟无人理会她真正要的是什么,江萱同情着王采薇,然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听说表姐现在信佛,已然吃全素了?”江萱眼睛眨动,忽觉半身发凉。
“是啊。”王采薇的笑容比方才真切一些,“佛渡众生,自然包括我。”
江萱心头一梗,她知道王采薇过得不快乐,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也只有佛能够带给她些许宽慰。
探究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江萱看向那些状似赏花的身影,心里又是一黯。
她朝满脸关切的周宣容与李谧看去一眼,眼神又落回王采薇身上,提议道:“表姐,我们去那边瞧瞧吧。”
王采薇对上江萱饱含深意的眼睛,亦笑着点头同意。二人相携往花丛深处走去,亦渐渐远离此片人言是非之地。
相伴的侍女刻意慢了两三步,留二人说话的空间。
齐王府的花园错落有致,百花各自相宜,就是不知是齐王的安排还是陈琰的主意。
紫藤花沿木柱攀援至一半,然秋风已至不得不半途而止;半谢的紫薇开在围廊两边,与正盛开的木槿遥相呼应;空气中隐约有醉人的桂花香气,只是深秋桂花将要落尽,只能在细枝末节中看到依稀几簇花朵。
江萱走在王采薇身侧,时不时朝她看一眼,引得王采薇不由瞩目:“你想问什么?”
“听母亲说表姐往日不大爱走动,今日怎得应了阿琰的邀请来齐王府了呢?”江萱端详着王采薇平静无波的神态,试图从中找到些许人间瞋痴。
王采薇神情淡淡,平静地陈述着因由,神情中似是还有些无奈:“四嫂和七弟妹前些日子去了豫王府,本来今日说好是六弟妹陪大长公主来的,只是她今日身体忽然抱恙,大长公主便让我陪她一道来了。”
大长公主此举深意暂且难明,只是江萱看着眼前穿着说素净也不为过的王采薇,乍然想起前院与各家夫人觥筹交错、游刃有余的陈琰。同样是世家女,同样是身不由己的婚姻,陈琰却看着要比王采薇适应不少。
江萱想起那双温和之下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无意识打了个冷颤,低声开口道:“大长公主历经三朝见多识广,表姐的心事怕是瞒不过。”
“我从来都没有想要瞒过谁。”王采薇的神情有一丝波动,声音如这秋风一般悲凉,“他们把我的身体塞进花轿,难道还想让我的魂魄也一并披上红嫁衣嫁进这荒谬的院落?”
“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像季和一样参与科举出将入相,可是他们不会也不肯将手中的权力分与他人。”王采薇愤恨着,可这抹愤恨还来不及积攒便化作一团无力的挣扎,
“他们把女人驯化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即便是贵为大长公主,也最终沦为和他们一样帮凶。”
“姐姐!这话说不得!”江萱的瞳孔颤动着,连带着她的灵魂一起耸立。她慌忙制止王采薇说下去,忽感一阵后怕。
王采薇浅浅一笑,嘲笑着江萱的胆小:“怕什么,这里就你我二人。”
江萱摇摇头,觉得心脏莫名跳得很快。她紧紧攥住王采薇的衣袖,眼神恳求着她不要再说下去。
王采薇见她这般只得不提,江萱陪在她身边走了许久方平复了心绪。
身后人声早已听不清,枝头麻雀叽喳不停,江萱忽然问道:“表姐,那位董郎……”
话未言尽,江萱明显察觉王采薇脚步微微一滞,连带着她呼吸都急促了三分。王采薇转头看向江萱,似在问她接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