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不及她的手触碰韩孺人的腹部,高台上一声铿锵鸣响,江萱倏然收回手,眼底柔软片刻消失殆尽,换得嘴角不失礼数的微笑。
“三娘不敢。”
在江萱收回手的那一刹那,韩孺人面上掠过一丝失落,然她很快收敛情绪,端得一幅亲善模样:“你我姐妹情深,不碍事。”
江萱打量了她一眼,端坐笑着不予回复,眼神颇有深意。
韩孺人从小桌上拿了颗贡桔,细长的指甲拨开橘皮,极顺手地把橘肉递给江萱,自己却不吃一片。
“听说妹妹前段时日在宫中做御侍,为皇后娘娘分忧?”韩孺人示意江萱接过橘子,随和道。
江萱犹豫片刻还是接下,却并未品尝,点头回道:“是。”
“想来妹妹饱读诗书,不知妹妹如今喜欢哪家的诗文著作?”韩孺人从侍女手中接过手绢,目光扫过江萱手中完整的橘肉,神色如常问道。
江萱沉吟片刻道:“王摩诘。”
“王右丞诗有禅意,其文多写山水田园,可谓闲逸萧散。且王右丞为官多年,虽经贬黜俘虏但志趣不改,如此胸怀实在令人钦佩。妹妹喜欢他的诗,想来妹妹也是极有胸襟的人。”
韩孺人笑着看向江萱,言语里几分探究。
江萱掰下一片橘瓣塞入嘴中,咀嚼时甘甜的汁水充盈口腔,待她咽下盈盈笑答:“我只是喜欢他的诗,与他的人无关,孺人多想了。”
韩孺人还想再与她说什么,身边侍奉的嬷嬷于此时上前叮咛道:“孺人,到用安胎药的时候了。”
韩孺人暂时收回眼神点点头,转头又邀请道:“正巧我前几日新得了一幅《雪溪图》,妹妹若是喜欢便请内室一聚共赏此画如何?”
江萱双眸一沉,思忖片刻后莞尔一笑答应。韩孺人面上笑意更甚,又侍女扶着起身先往豫王妃那告罪。
豫王妃本与其他家的女眷共赏一朵白蕊洒金,见韩孺人与江萱的身影心情立时不快,只是碍于众多夫人的面前不好发作。
“有何事?”豫王妃懒懒道,连眼神都不给韩孺人一个。
韩孺人屈膝半蹲,恭敬道:“妾身体略有不快,想先回屋休息,请姐姐不要怪罪。”
豫王妃长长的指甲掐住花茎,不善的眼神落在韩孺人身后的江萱身上,似质问道:“你有身孕不能劳累,那江姑娘呢?”
“我身子重,故而有劳江姑娘陪我一起,也好有人作伴。”韩孺人姿势不该,照旧恭顺垂首,又替江萱说道。
豫王妃冷哼一声,扯下一片绿叶,眼神直逼韩孺人道:“哼,你倒是好性情。你妹妹方推江姑娘入水被逐出宫,你这个做姐姐的就和江姑娘亲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是亲姐妹呢!”
“妾不敢。”韩孺人垂头更甚。
豫王妃轻蔑地再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过身不欲再看她,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罢了,你去吧。”
韩孺人蹲身谢过,起身脚步略有踉跄。江萱伸手拂了一把,韩孺人感激朝她看去一眼,很快又便站直,和江萱往自己所居的院落去。
====
韩孺人自入豫王府来得豫王宠爱多年,所居院落位置也仅次豫王妃,府中其他一干侍妾均越不过她。
而韩孺人如今身怀有孕,豫王更是偏宠,一应金玉首饰衣料药材通通先入了韩孺人的院落,也难怪豫王妃有所抱怨。
江萱盯着面前那飞髻,眼神忽明忽暗。
未几,一行人行至院落,江萱扫视过一圈,见院中花圃菊花正盛,全然不逊色于前院中的那些。又见这院中铺地的石砖纵横平稳,连半点凹凸不平的石子都没有。庭院中还摆着一架求见并一套石桌石椅,亦是打造得干净锃亮。由此可见豫王对韩孺人的心意。
江萱正揣度豫王对韩孺人的心意,忽见花丛中有所异动,还未看两眼便窜出一只发胖狸花猫来,扑在韩孺人脚前扭捏打滚。
韩孺人见此一笑,弯腰抱起那只狸花猫逗弄起来。
立于她身侧的嬷嬷顿时眉头一皱,伸手欲从韩孺人怀中接过狸花猫,出言说教道:“孺人呐,您可别再碰这些牲畜了。您怀着身孕,若是被这牲畜冲撞可就不好了。”
“好,听您的。”韩孺人自是知晓分寸,便由着嬷嬷接过狸花猫。
那狸花猫乍被人抱离主人怀抱,一时瞪圆了眼显得有些懵懂,待清醒过来舞动四肢挣脱嬷嬷束缚,顺便在她脸上踩了一脚,留下一小枚乌黑梅花印记。
韩孺人与侍婢等人忍俊不禁,嬷嬷还不知她们因何发笑,只是觉得那些小丫鬟不合规矩,扫过去一眼便吓得她们不敢吭声了。
至于那始作俑者嘛,自然是窜得不见了踪影。
“妹妹没被吓着吧?”韩孺人回眸朝江萱一笑,关切道。
江萱自不会被一只狸奴吓到,朝那狸猫最后溜去的方向看去一眼,回道:“这狸奴可爱,孺人养了好些年了吧?”
“不过三俩年吧。长夜凄凄,有这样一只小东西作伴,身边也不算寂寞了。”韩孺人低眉朝腹中胎儿方向看去,白皙的手掌覆上孕肚,笑意格外慈爱。
江萱端详着她神色变动,这样幽怨的话语本不该由一个备受宠爱的亲王孺人说出,而韩孺人望向腹部的眼神中除了将为人母的喜悦外,似乎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韩孺人收回手,笑道:“不说了,外面风大,我们快些进去吧。”
侍女遂扶着韩孺人缓缓往内屋走去,江萱再回望了下亭中摆设,眼底情绪幽微一瞬,很快便也跟上韩孺人步伐。
相较庭院中摆件,屋内陈设更是奢华。紫檀木镶钿螺孔雀六面折屏将卧房与厅堂隔断,不好让人肆意窥视。厅堂正中间一张八仙过海檀木桌,四角高几上摆放玛瑙翡翠石雕各异,图样似是花中四君子。
又见桌后几案上摆一山水小香炉,只是如今韩孺人身怀有孕不能用香,那小香炉自然就成了一件摆设。
“江妹妹坐吧。”回到屋内,韩孺人总算露出一丝疲态。
孕期本就易感疲劳,更何况方才席间韩孺人与各家女眷应酬,又受王妃故意刁难,如今才走回院内,怎会不劳累。
江萱不解她这般逞强为何,却又不好多劝,只道了句“孺人辛苦”,希望能宽慰她些许。
韩孺人笑笑谢过江萱好意,然她也并未说太多,只是叫人把那幅雪溪图快快取来,供江萱赏玩。
等待的功夫,韩孺人凝视着江萱与她又一两分相似的眉眼,似是玩笑道:“江妹妹看着不像是庐州人,反倒是更偏江南那边的姑娘。”
江萱心头一跳,面上却装作无事,轻轻拨弄茶盏,抬眸朝韩孺人反问道:“嗯?我自幼追随祖母在府礼拂从未去过江南,孺人怎会这么认为?”
“从前我随父亲回金陵小住过一段时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便离开金陵多年,那时景象仿佛仍在眼前,不曾剥离。”韩孺人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又镇定看向江萱。
她这话看似说得无意,实则处处试探。
也许韩孺人是想从自己面上看出些什么,可偏偏江萱不如她意,只是微微侧头,极有兴趣地向她眨眼:“是吗?不知道金陵是什么样子,我都没去过。”
韩孺人笑容有些许失落,亦有些自我怀疑,可她对江萱的问题仍是耐心解答:“金陵气候合意,鱼米丰盛,江妹妹若是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住上两年才是。”
“是吗?那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呢。”
似是话说多了嗓子干涸,江萱举杯饮茶润润嗓子,举手间长袖将她幽暗不明的眼底一道遮掩。待她再与韩孺人对上,眼底已然一片坦荡。
二人说话间的工夫,那雪溪图便已取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安胎药。
“孺人,该用安胎药了。”韩孺人身边的嬷嬷捧着安胎药行至她身侧,恭敬道。
许是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到,韩孺人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又往那还冒着氤氲热气的汤药上瞄去一眼,轻叹道:“太烫了,等放凉了再用吧。”
韩孺人对嬷嬷似是颇为亲切,说话时竟带些撒娇的意味。而那嬷嬷似是早就习惯韩孺人这样的脾性也不多话,便把那滚烫汤药放置一边,待会儿再劝。
韩孺人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再度吩咐:“对了,这药太苦。素馨,你再去拿点蜜饯来。”
那名为素馨的婢女忙退下去取,至于韩孺人则是起身示意江萱和自己一起往旁边的桌案上走去,共赏那幅雪溪图。
厅堂与书房间的金纱帷幕落下,一应人等皆随韩孺人共入帐内。
江萱往那帷幕上看去一眼,韩孺人却早将那雪溪图打开平铺桌面评道:“摩诘居士曾遭贬官囚禁不由心灰意冷,遂居于田园悠然其中,这雪溪图便绘于那时。”
韩孺人看着那图上三四人,面生向往之意。江萱看着她眷恋神色,紧紧握住袖口,心底忽生不忍,陡然听闻庭外一阵喧哗吵扰。
江萱透过半开的花窗闻声看去,见来人身影虽被阻挠却照旧往里走,显然没把阻止她前行的婢女放在眼中。
韩孺人原本专心赏画,乍听外边动静认命般地轻叹了口气,由丫鬟扶着吃力地往外面走。
而屋内原本侍奉韩孺人的人知晓来者的脾气,紧贴着韩孺人的身体她生怕出什么意外。
那人来势汹汹地冲破阻碍,韩孺人拨开帷帐正好与她装上,忙屈膝行礼问安。
“母亲。”
帷幕落下恰好遮住书房内江萱的身影,江萱盯着来人的身影,面色低沉如墨。
来人正是工部侍郎韩廷义的夫人——章氏。
那韩夫人见到韩孺人,神色极度不好,不说话兀自靠桌坐下,斜睨韩孺人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妾身可不敢受孺人此礼。”
韩孺人如何听不出韩夫人心中怒气,陪笑着起身,恭顺走到韩夫人身后为其捏肩,语气和婉道: “母亲怎么这样大动肝火的,可是今日的宴席招待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