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周宣容幽幽凝视李谧背影片刻,转过头又问起后面的故事:“那后来呢?”
“后来那书生榜上有名,授为县令,携家眷往县城去。而那位小姐却一直郁郁寡欢,思念着书生。这便是那话本的结局了。”
江萱隐藏心绪,不叫人看出她心中所想。厢房内沉默良久方有一声叹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说到底那小姐与书生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相遇的不是时候罢了。”
情窦初开时,少女心思常常被策马狂奔的五陵少年拨弄;抑或是年少心慈,虽未亲身经历过,然那些凄婉故事总是牵绕于心,挑起垂怜几分。
周宣容难掩惋惜,再叹息道:“若那小姐与书生早日相识,或许这故事便有另一个结局。”
“傻子。”李谧倚栏朝周宣容斜睨一眼,嘴角勾起嘲弄弧度,“即便是那书生未娶小姐未嫁,二人相识再早,也逃脱不了门第二字。”
她直直盯着周宣容双眼,径直朝她走去:“你是郡主,我是长公主之女,阿琰与阿萱是世家贵女,天生与出身穷苦之地的百姓不同,你我的父母亲人也不会允许你我嫁给贫穷举子,这就是现实。”
李谧的话宛若一把锋利宝剑,刺破周宣容少女怀春心思。李谧又背过身,俯视从眼前走过的芸芸众生:
“这些描述富家小姐看上穷苦书生的故事,不过是那些穷举子编来安慰自己,掩盖自己无能的借口罢了。他们无法靠自己的才智谋得仕途,却妄图从女子身上索取想要的一切,甚至不欲付出任何代价,当真可笑。”
江萱看着李谧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便是与李谧相交多年的周宣容如今也只是垂头沉默不语。
“静言,你怎么会这样想?”楼玉兰看向她,问道。
“我娘杀夫的事你应该知道。”提起华阳长公主,李谧面上笑意真切许多,“阿娘年少时能降烈马、擒黑熊,可嫁给那个男人后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剑,直到那日那个男人酒醉后对我动手,阿娘才动手杀了他。”
李家二郎,那个李谧名义上的父亲,每每李谧提起时往往神色淡漠,只有当他和华阳长公主并提时,李谧才会透露出几分深恶痛绝。
江萱想起那日拜见华阳长公主见到的疏离面容,忽然与眼前李谧挺立身影相融,隐约能见提枪上马的巾帼英姿浮现眼前。
“若不是她受困于女子身份,如今回鹘来犯征战沙场的将帅中也有她一份吧?”李谧向往着那样的场景,挤出一丝酸楚的笑容。
江萱与周宣容畅想长公主英姿勃发的场面,唯有楼玉兰微微抿一口盏中清茶,淡淡道:“长公主昔年诸事我也略微听说,只是对于江姑娘所述那个故事我倒有另外的想法。”
“楼姑娘有何高见?”江萱微微偏过脸,看向楼玉兰发问。
楼玉兰迎上江萱的询问,嘴边扬起轻巧的微笑:“我想那位小姐所向往爱慕的并非是那个书生,而是闺阁外那片广阔的天空。”
诸人闻之一怔,又见楼玉兰逸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这天下女子大多要走成婚生子的路,却不见登阁拜相的身影?”
楼玉兰笑着,可江萱却从她的笑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女子不能入仕是天下共识,可这共识是从来就存在的吗?从来就对的吗?”
楼玉兰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从前那周身温婉气质荡然无存。江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看向楼玉兰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敬重。
“哈哈哈!”屋内登时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容,李谧望向楼玉兰的眼神好似日光闪耀,“玉娘此言甚合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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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的马车上,江萱轻揉眉心,忆起适才分别时楼玉兰特别同她说的话,心里犹觉不安。
“楼姑娘看着柔弱,却不曾竟然会有那样的心思,人果真不可貌相。”提起楼玉兰的“野望”,阿芷连连咋舌,也不知是钦佩还是觉得楼玉兰异想天开,“不过这番话可不能让夫人知道,否则姑娘下回出来怕是要难了。”
“母亲怎会像你说的这样。”江萱笑意伴随车马晃动,心中又有一问,“只是母亲为何不让我与楼姑娘深交?难道说除了楼家倾覆的事情外,还有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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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天气舒朗,江夫人的身子也渐渐好全,距离冯卫大军出京已过半月有余。
不同于朝堂为前线战事焦灼压抑的氛围,后宫中薛淑妃亲率豫王妃等面见皇后,表示愿出妆奁以充军费,此举甚得陛下赞许。京中女眷纷纷效仿淑妃之举,各家捐出首饰财帛,国库中整兵所费银钱瞬时收回三分之一。
今日江老爷刚下朝,回了屋内便由江夫人宽去朝服,顺带说道起朝中趣事。
“陈庸先前还以国库不丰的借口不赞成陛下出兵,如今淑妃这样的举动,可不是打了那老家伙的脸。我今日上朝瞅见他那脸色,险些没笑出声来。听说他家那夫人捐了整整五千两,可不得把那老小子心疼死。”江老爷嘴里说着,面上难掩兴奋。
“陈家见北边的事插不上手只能在朝里使绊子,可惜柳家的裴家的理都不理,就由着他家喊吧。”江老爷冷哼一声,又道,“难不成这天下的好事难道都要落到他陈家手里才罢休,哼,也不想想自己吃不吃得下。”
江夫人微笑听着,又给江老爷换了一身常服,接话道:“陈家近年做法确实过头,前些日子越州那边来报,说是有几处上号水塘都被陈家那边的分支截了去,也不怕鱼虾性寒吃坏了肚子。”
“如今他们的女儿成了亲王妃,自然是要张狂些时候。” 江老爷张开双臂,任由江夫人捋直衣袖,眼底闪过一丝狠意,“登州的盐场价格再往上抬几分,免得让人以为我们怕了他们去。”
“哎。”江夫人应下,又把那金玉带銙围上,絮絮言,“对了,豫王府上送来帖子,邀我们九月廿八过府赏菊。齐王家也送来名帖,不过是在十月,老爷怎么看?”
江老爷沉吟片刻,很快便下了决断:“豫王如今深得圣心,咱们不可拂了他的脸面。而那齐王性子狭隘,亦不好厚此薄彼。左右不再同一天,且都去吧。”
“那萱儿……”提起豫王,江夫人总有些犹豫。
“萱儿的婚事如今还没定下,你且趁着此次功夫再好好挑挑,也让萱儿与各家女眷多接触接触。”江老爷未解其意,只在江萱的婚事上多琢磨。
江夫人轻叹一声,把心中的担忧道出:“只怕去豫王府,必然要撞上韩家的人。”
江老爷冷冷一笑,神色陡然阴沉:“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还怕他们不成?”
“当年韩家怎么对她们母女的我都还记着,若不是族中耆老拦着,韩家现在哪能站在朝堂之上?”提起早亡的妹妹,江老爷面上闪过一丝哀恸,“我已经对不起映月母女一回,如今我一定要护萱儿平安。”
迎上江老爷略显阴骘的神情,江夫人反手握住他的指尖:“老爷放心,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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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到赏菊宴这天,雨过天晴,连天气都舒爽几分。
江夫人早早就和江萱说过,要她同自己一道前去。江夫人原担心江萱不肯,劝她的话已然备好,却见江萱痛快应下,倒是让那些话显得无用武之地。
不过江萱既不抵触,江夫人权当她想通了,便也没多想,全然未曾注意到江萱退身离去时冰冷的眼眸。
“阿芷,把东西带上。”江萱冷冷吩咐道。
阿芷却有些不忍:“阿姊,真的要做吗?”
“韩家想靠豫王再上一层楼,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江萱拨弄了一把算盘,眼底狠意闪烁,喃喃道。
不一会儿嬷嬷便来唤人,江萱陪同江夫人一道上了马车,裴氏陈氏共登另一架。
马鞭声落下,裹挟着几人一齐往豫王府邸去。
元和末年,彼时悼太子身陨,先帝身染重病不理朝政多时,朝中大权悉数掌握在身为晋王的陛下手里。那时的晋王是新任太子的不二人选,朝中有岳丈王家的鼎力支持,后宫有母亲德妃掌管,正是最得意的时候。
然世间最难得圆满,晋王大权在手,子嗣却不丰。元妃王氏久久不育,长子愚钝,次子体弱,而豫王的平安降生让陛下给予厚望。
尤其是在皇长子八岁那年高烧不退数日,醒来后痴傻异常;皇次子被人推下假山,跛脚至今后,豫王真正成为陛下眼中最满意的孩子。
豫王成婚开府后,陛下特在永兴坊建造新院赐予豫王,其院落可占永兴坊三分之二,可见豫王恩宠。
江家的马车停在豫王府门前,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迎。随江夫人一道下了马车,江萱转头望去,却见后头的车架已然排成一条长龙,都等着来豫王府参宴。
江萱很快收回目光,跟在江夫人身后进了豫王府内,说来这也是她第一回进豫王府。
齐王府邸江萱承陈琰邀请去过一两回,相较豫王府金碧辉煌,齐王府竟显得万分简朴。且不说豫王府那雕梁画栋,便是那墙在日光照耀下都有碎金闪烁之感,更别提那五色闪烁的琉璃瓦与那一整块白玉雕刻的影壁了。
“江夫人,我们王妃已等候您多时了。”引路的嬷嬷自矜之色难掩,带着江家几位女眷一道往里头走。
江夫人端着笑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那嬷嬷原本还有些倨傲,可见江夫人不回复一言,只是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那原先自持身份的底气顿时没了大半。
那嬷嬷原本还想再说上几句,又见身后裴氏眉头微蹙瞥来一眼,立时闭了口,一路沉默着把几人带至豫王妃院落。
“兰萍。”
江夫人唤了一声,庄嬷嬷会意,把一小袋装满金锞子的荷包塞到那嬷嬷怀中,全然没把那嬷嬷僵硬的面容放在心上。
我可是豫王妃的乳娘啊。那嬷嬷紧握荷包,望着几人进院的背影,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