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阿兄。”江萱一下弹起,宛如一只炸了毛的白猫。
许是江大爷看破自己秘密却不点破,抑或是她无法看清她这位长兄心底真正的想法,两位兄长中江萱与江二爷更为亲近。
每每与江大爷说话,江萱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生怕言语不甚又增他心中疑虑。
江大爷未理睬江萱眼神从惊讶到警惕的转变,大步走到江萱另侧掀袍坐下,顺手端起宫婢新泡茶水,垂眼缓缓吹去热气。
江大爷的到来出乎江萱预料,然她瞟了一眼垂手立在一旁的青衣宫婢,尽管再抵触与江大爷相处也不得不做出一派兄妹情深的模样来。
“阿兄怎么来了?”江萱故作欣喜,打探疏离目光落在江大爷身上,总觉得他今日有所不同。
“今日是你生辰,你忘了?”江大爷浅饮一口茶水,轻松愉悦的口吻里包含只有江萱听得出的警告提醒。
江萱一愣,忽然想到今日却是该是江三姑娘的生辰,转念间恼恨道:“呀,我都忘了!这两日帮皇后娘娘搜集烈女诸事,连自己生辰都忘了呢!阿兄,我的礼物呢!”
江萱摊手,用撒娇的口吻姿态如是言道,活脱脱就像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幼女。
江大爷似乎未曾预料到江萱这样的言语姿态,轻微颤抖一下,面上又作出宠溺表情,当真是一对好兄妹。
“喏,拿去吧!”
江大爷适时从深绿色官服中掏出一巴掌大的精致钿螺漆盒递与江萱,趁江萱双手接过时顺带着在她梳得无一丝杂碎头发散落的脑袋抹上一把,惊得江萱差点没把手中漆盒抛出去。
“这是什么呀?”江萱强行按住浑身发毛的情绪,面上依旧是收到礼物的欣喜。
随着话音落下,江萱掀开盒盖。只见那漆盒木盖里边那面是嵌一块小小镜面,漆盒正中央大红缎面上摆放一支碧玺蜻蜓牡丹钗,上头的碧玺无一丝杂色,十来颗米粒大小的珍珠镶嵌金质牡丹中心当作花蕊。
江萱捏起发钗轻微摇晃,那上头的蜻蜓登时好似活了起来,随江萱手掌的摆动轻扇翅膀即将要飞离似的。
这样做工精致的发簪便是皇后宫里也见不到几支,江大爷此礼过于名贵倒让江萱收得不安心。
似乎看出江萱心中的疑惑,江大爷拿过江萱手中牡丹钗又将其插入她鬓间,锋利的钗尾擦过头皮激得江萱全身战栗。
“你名义上虽为校书,可在这宫墙里君臣之分清晰,你为江家女须万事小心才好,务必保全自己。”两人凑得极近,江大爷轻声提醒,落在江萱耳中却字字清晰。
江萱难掩惊色,好在侍奉宫婢皆站于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江大爷既把发钗完整插入她鬓间,旋即回身坐正,端起茶有又与江萱说起家中近况。
“硕哥儿近日常念叨你,总追着我问小姑姑去了哪里,连带着蓁蓁也天天‘小姑姑’‘小姑姑’唤个不停,把二弟与弟妹都念叨烦了。”
江大爷笑着念叨家中趣事,端盏的指尖却在杯底点了两下,放下茶盏时小指又特意往钿螺漆盒方向一指。
江萱心领神会,顿知那钿螺漆盒有异,碍于宫婢等着回淑景殿再打开,又给江大爷递了个眼神表示知晓,心底暗骂一声狐狸真是事多。
“也不知道等我回去的时候硕哥儿和蓁蓁还记得我吗?”江萱把那钿螺漆盒往自己这边一揽,闻听江大爷提起硕哥儿与蓁蓁不由神伤几分。
“你且放心吧,这俩孩子现在一天一个样子,等你回去怕是你都要认不出他们了。”提起孩子,江大爷眼底柔和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气质也能叫江萱看透几分。
“对了,父亲母亲三叔还有二哥嫂嫂们可还好吗?”江萱问道。
江大爷递了个“你总算问到家人”的眼神过来,江萱心底一阵发虚,又闻江大爷叹息道:“大家都好,只是娘格外想你。”
江萱默然,江夫人对她的好她都知道,这入宫之事虽是因缘际会,其中益处江夫人也都一一和她说明并表示理解,但此路她非走不可却又怕到最后伤到江夫人。
江大爷看着眉宇间与自己有三分相像的江萱,想起先前遣人送信至江家老宅得到的回复,眼底染上几分怜悯:
“时日良多,你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切勿多思多虑,待你差事一了我们便接你回家。”
江大爷的安慰并不起效,江萱勉强扯笑点头:“嗯。”
“江舍人,时辰到了。”
一直在墙根垂首不说话以至于让江萱误以为二人是哑巴的宫婢忽然开口,倒把江萱吓了一大跳。
舍人?
江萱转头看向江大爷,眼神落在他深绿色官服上,这才意识到江大爷又升官了。两年升一级,虽然其中也有他身为世家子弟的原因,可这样的升迁速度已是很快。
“恭喜阿兄。”
江萱欠身庆贺,江大爷只是笑笑,眼底依旧波澜不惊,起身跟在宫婢身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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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淑景殿路上,江萱捧着钿螺匣心有所思,险些冲撞皇帝仪架尚不自知,还是席珍眼疾手快拉江萱侧身揖礼才免宫规处罚。
江萱回神行礼,然她到底慢了半拍行礼不免仓促,反倒引得銮驾上人瞩目。
“你,起身。”
舆辇上人的目光落于己身,上位者特有的犀利眼神不由令江萱浑身一颤。她微微抬首,只见皇帝伺候的吴总管正一个劲地给自己使眼色,忙收敛心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纵然是皇帝要求她起身,江萱心有顾忌不敢贸然直视天颜,只是双目视地,言行愈发恭敬。
“吾记得你,你是江家的那个孩子。”
皇帝的话语落在耳边,江萱心有惴惴忙欠身问安:“臣女参见陛下。”
“嗯。”皇帝语气难辨喜恶,江萱垂首不敢面圣,却能感受到皇帝意味不明的目光一直盘旋头顶,令她费心不解。
不知过了多久,江萱强忍腿部酸软,总算等来一声“平身”,然尚未等她松懈,皇帝又抛来一句看似随意的问话,登时令江萱心中警惕万分。
“你觉得齐王如何?”皇帝未经劳作的手指随意搭在舆驾两侧扶手上,他状似无意地发问,本就探究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臣女与齐王殿下仅有一面之缘,不敢随意评判,还请陛下恕罪。”江萱谨慎,虽暂不解陛下何意,然她不愿与齐王扯上关系徒增是非,索性与齐王撇开关系以免陛下猜疑。
皇帝如何看不出江萱避嫌之意,只是帝王心难测,皇帝探身询问却不收敛语调:“你老实同吾说,吾的两个孩儿你更看好谁?”
江萱不敢多想,立时下跪叩首:“妾不过一介女流,不敢擅论诸皇子。”
“无妨,吾不过随意一问,你且随意一答,吾恕你无罪。”
皇帝语气听起来随意,可江萱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身份但凡表现出一丝偏向某位皇子的意思,落在陛下眼中便是代表江家的战队,她不敢随意乱答。
凡上位者唯恐失权,帝王亦是如此。当今圣上今年不过四十余岁,正值壮年。然膝下诸皇子渐渐长成,尤其是三皇子年过弱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何况豫王生母出自清河薛氏,豫王妃更是将门之女,母家于军中的权柄仅次陈氏。
陛下有意制衡诸皇子,故使宫人所出的五皇子养于皇后膝下,又为他择取颍川陈氏女为妻,委派诸多差事,令二子及其背后支持者们相斗,以保皇位无虞。
然雄虎未退而幼虎渐成,如今以陛下之力尚能使二子相互牵制,可若连江家都牵涉进去,陛下对世家的忌惮更甚,最先遭殃的便是诸世族了。(蒋贤妃改为薛淑妃)
“妾自进京后一直调理身体,素日只跟在父母身旁侍奉左右,唯有去岁国子监和齐王殿下匆匆见过一面,余时不曾再见。且妾有一姑母嫁与金陵韩氏,入宫前韩夫人曾登门拜访,可惜妾因事耽搁未曾见过。”
江萱深知陛下忌讳之事,然齐王当时的称赞到底在皇帝心中引发疑虑。为避陛下猜忌江家与五皇子之间存有牵连,江萱纵然再不愿提起韩家人,如今也只得拉他们出来避祸。
只是皇帝哪能这般轻易被江萱的话语带偏,他微微斜身使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靠轿撵,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发问:
“吾记得齐王妃与你交好,怎么,她没常请你过府坐坐吗?”
江萱心中大惊,女儿家之间的交情难为人知,不曾想却被皇帝留意,手心顿时冒出一片汗水。
“齐王妃是恪守礼仪之人,妾年幼无知,齐王妃恐妾冲撞齐王,故不曾邀妾过府相聚。”江萱紧紧攥住双手,深怕一字不慎又增帝王猜疑。
“哦?吾听闻江姑娘与靖海侯之子有些矛盾,曾当众给他一脚?”皇帝望向江萱的眼神不知何时从试探转为兴味,语气依旧如故。
“是。”江萱敏锐地察觉话题已从让自己对二王作出评价转为自己与李谙旧事,即说明皇帝不再纠结于江家立场,心底略略松了口气。
“天子脚下竟有王室公卿仗己身份公然欺辱平民百姓,妾虽为一介女子却亦知‘庶人安政’的道理。妾虽不才愿为君驱,以保大周江山社稷稳固。”
江萱振振有词,言毕叩首已拜。皇帝未曾想到江萱志气不逊于朝中大臣,眼底漫过一层欣赏,感慨道:“江家教子有方,连养出来的女儿都知‘水能载舟’的道理,起来吧。”
“谢陛下!”江萱起身,微松一口气,趁着吴总管上前与皇帝低语几句的功夫,微微抬眸打量皇帝一眼,见他面上似无疑虑才放心些许。
皇帝点点头,吴总管遂令众人抬撵前行。江萱心里正想着,可算是能送陛下离去,然陛下忽然令舆辇一停朝江萱说道:
“你孤身离家在外不免思亲,吾今日许你兄长与你说话些许时间,你这孩子还没谢过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