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望着这些步履匆匆的身影,江萱双眸一沉。
掖庭宫人出处分为三类,一类出自民间,多为掖庭人手缺乏时征召的民间女子;另一类则是地方官员遴选后上供朝廷。前者不论才学姿色,更重视其人办事能力;而后者则多偏容貌绮丽、德才兼备,以搏陛下一朝之幸。
至于这最后一类……
江萱微抿红唇,忽闻一人匆匆脚步往这儿走来,遂暂按思绪不提。
“岁荷,你今日怎么得空来这藏书阁?”那声音中带几分惊喜愉悦,江萱抬首对上一张容貌秀丽的脸,身着正五品女官服饰,看着与那些素裙蓝衫的普通宫女差不多岁数。
不过年岁难遮掩,即便她保养的再好,眼角细纹依旧出卖了她的年龄。
她许是这藏书阁的管事女官吧……江萱猜道。
“呀,这就是江姑娘吧!”来人亦是看到了江萱,极为热情地上前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不愧是庐州江氏的女儿,我一看便知是个聪明毓秀的人儿。”
江萱一时招架不住她的热情,恰逢左右为难之际,听闻身边的岁荷低笑说了句“她姓裴,你且唤她一声裴尚仪便好”。
江萱来不及细想,如今她身兼正六品校书之职理应朝她行礼,闻听岁荷话语立马蹲身行礼问安,却被来人挡了下来。
“唤什么尚仪呀,多生疏!叫姑姑便好。”
裴尚仪笑得和善,江萱乖巧唤了声“姑姑”,她笑得越发合不拢嘴,望向江萱的眼神更是喜爱。
江萱看那笑容熟悉,猛然想起自家嫂子裴氏来,加之二人同姓,很容易让人想起这掖庭宫人的第三处由来。
凡皇朝盛衰交替,前朝争斗从不休止。先帝末年悼太子之事牵累百家,各家女眷没入掖庭者数不胜数,虽后经平反释放部分宫人归家,然这掖庭人数依旧庞大。
陛下登基之初朝局并不平稳,为震慑世家贵胄,亦抄家落狱几户;后楼氏倾颓,又牵连数家朝臣,掖庭也愈发拥
挤。
为减掖庭开支,皇后曾于永平十三年上谏帝王释放掖庭无罪宫人,又一改宫人入宫做活至死的规定,令年满二十五岁者出宫自嫁,才渐减掖庭宫人庞大规模。
而这位裴尚仪,大抵是哪年朝臣伏罪时没入□□的,然皇后颁布出宫令时其年岁已超,故自请留在宫中侍奉,慢慢熬至如今的地位。
江萱望向与岁荷聊得火热的裴尚仪,只见那鬓发间隐隐可见一缕白发,明明岁荷的年岁与她差不多大小,可但从外貌上来看二人却像是差个八九岁,实在令江萱不由为她感到一丝心酸。
“你个懒货,十天半个月不来我这一遭,今儿怎么想着来带人看我?”裴尚仪性子有些直率,与岁荷关系看着颇佳,连带着岁荷都看着比她在淑景殿活跃不少。
“往日我来你这儿走动,要么你去巡查各司了,要么你又去找贵妃娘娘回禀内务了,总是见不着人影。如今你倒是反来怪我不来寻你,可还有天理没有?”
岁荷炮语连珠似的声音竟让裴尚仪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之色,她见自己说不过岁荷连忙绕开话语,问起她今日的来意:“你今日带人来藏书阁,总不是为了让人家见见世面吧?”
她边说着边往江萱身上瞟,热切的眼神令江萱浑身一颤。
岁荷哪能看不出她在装傻,旋即翻了个白眼回道:“娘娘体恤江姑娘体弱,故让她在淑景殿多调养了几日。如今娘娘瞧她脸色不错,这才托我送她过来。”
“原来是娘娘让你送来的。”
裴尚仪故作沉思,像是在思考要不要留江萱下来。岁荷可不惯着她,拉住江萱作势离去。
“你收不收人,不收我可就走了!”
裴尚仪本就是故意逗她岁荷,见她要走人登时慌了神,忙拦住二人赔不是:“好姐姐,好姐姐,我和你开玩笑呢!我这儿正缺人手呢!”
岁荷脚步一停,直直瞪向拦在面前的人,要她给个说法:“江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特意礼聘为校书的,你可要知道轻重。”
裴尚仪拗不过岁荷,再三思量后定了江萱的职位:“我这儿正缺个搜集古来孝女记事的文书,我瞧江姑娘是个通晓古今的人儿,不如让她专司此职,你觉得如何?”
岁荷松开江萱的手,上下打量了裴尚仪一眼。
裴尚仪被她盯得发毛,以为是自己安排有什么不妥正欲出言改正,却闻岁荷“哼”了一声,脸上又写着“算你识相”四个字,转身离开藏经阁。
裴尚仪见她那样子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剁了下脚,嘴里又嘟囔着“好你个岁荷”,转头对上江萱又是一幅和蔼可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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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荷办完差事回淑景殿复命。内殿并无宫人值守,空旷的大殿中混合着一股檀香与雨前独有的潮湿气息,皇后的身影跪于一尊佛像前虔诚垂首,孤寂落寞冲刷着这位后宫之主的躯体,显得她那样孤立无援。
岁荷蹑手蹑脚上前不敢打扰,她知皇后在求什么。跪在皇后身侧的蒲团上,岁荷叩首三拜。
“娘娘,这地上湿气重,您当心着点自己的身子才是。”
皇后屹然不动,合十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她并没有理睬岁荷,口中也只是念叨着连续不停的往生咒,远远听来似是在怀念什么。
岁荷见状也不好再提,跪在身边陪同皇后念经。良久,皇后缓缓张口:“人送到裴尚仪那儿去了吧?”
“是。”岁荷点点头,补充道,“瑛姑是个聪明人,有她在萱姑娘总能想明白的。”
“我就是担心她想不明白。”皇后慢慢睁眼,念佛之人本该无欲无求的眼底满是担忧焦虑,“寻常人家的女儿在她这个岁数哪有不爱热闹的?偏她这样随遇而安,比我这个不受宠爱的皇后还要再寡淡三分。”
话语重重落地,想起江萱入宫这些时日来从不挑剔饮食衣着,好也罢坏也罢都一并受着,便是得了四公主欺负也都是席珍禀报她才知道,皇后心里只觉得一阵心疼。
“娘娘心疼萱姑娘,何不让她在淑景殿校书,而要跑到藏书阁去呢?”岁荷想不明白皇后用意,不禁出言发问。
“她是个爱读书的性子,若史籍书册能熨平她心中伤处,我情愿她不在淑景殿。”皇后伤怀,她双手再度合十,抬眸对上那尊金身佛像,“我只希望她不要再去做冒险的事,这样是她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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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尚仪陪伴江萱行走藏书阁,众宫人行色匆匆只是朝她们瞟去两眼又自顾自干活去了。
“陛下令皇后娘娘编纂女经,宣扬女子谦逊、仁爱、孝悌之情。而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取古今女子德行出众记事,再辅以德、才、功、节四评便好了。”
江萱点点头表示记下,裴尚仪又领江萱行走书阁之间一一介绍。这一排是各州县志,那一排是前朝节妇记载,甚至于各朝史书、名家范本应有尽有。
穿梭于书阁之间,江萱竟有恍惚之意,好似又回到从前江宅书阁,一人一书一茶足矣。
“江姑娘,江姑娘?”裴尚仪见她入神,忙在她面前挥手示意回神。
“尚仪……”
“说了多少遍,叫姑姑就好。”裴尚仪再一次纠正,“我有一侄孙女与你家有亲,你也只管把我当作自家长辈就是,不必太守宫规。”
“是……”
裴氏族亲众多,光是现在裴氏主家便有两支,更别说被抄家收押的了。裴尚仪既与自己亲近,于自身而言益处更多,江萱自无不肯。
“江家书阁不过如是罢了。”裴尚仪仰头,日光自楼顶斜开的窗户流入,恰好落在裴尚仪已不年轻的脸庞上。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皇家内院亦需遵规程行事。裴尚仪又提点江萱几句藏书阁的章程,遂令她取书观册,将值得赞扬的记事誊抄记录,再交与下一人审阅。
这样的活说难也不难,若要说轻松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上百排的书架,各地经年县志州志,便是一整天看下来也看不了多少。
尤其是那些烈女德妇的事迹,隐藏于县志各个角落,有些更是记载不详唯有某氏某女代以称呼,即便是想让人誊抄记录都无从下手。
然江萱心静,翻阅县志格外用心,抄录字迹也是清晰,相较其他阅读者已然快上不少。
藏书阁内香油燃尽第三盏,江萱转了转发酸的脖颈,竟未觉时间已至戌时。她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身边的人竟都离去,唯有值夜的佝偻身影穿梭在光暗交织的残灯当中。
“萱姑娘,你出来了,皇后娘娘怕是等急了呢!”
见她从藏书阁出来,一道身影飞速窜至门口,手中一盏摇摇晃晃的提灯照亮她的脸。
原来是席珍。
阿芷虽同江萱一道入宫却并无宫籍,为她安全计,皇后娘娘特意将阿芷留在身边,顺带让岁荷教她些算账蒸煮的技能。
许是怕江萱怕,一路上席珍提灯为江萱引路的同时,又同她说话闲聊驱散恐惧。下午许是下过一场雨,宫道上偶尔可见一二水坑,映照碧穹月华。
淑景殿近在咫尺,江萱接着月色官网,只见殿门前一人来回走动,步履焦急难安。
江萱猜想,那人许是阿芷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江萱步步靠近。
夜深,淑景殿早把宫灯点亮。江萱逐渐走进那人,待她对上那人的脸才发觉,原来在淑景殿等至此时的竟然是
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