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晚至,用膳。
江萱两位兄长已然成亲膝下有子,除非江夫人特邀,倒不必日日前往琪华居用膳。
江萱脾胃孱弱,若没有人看着有时更是只有上三两口便命人撤下宴席。是故自去岁九月以来,日日于琪华居同江夫人和江老爷一道用膳,今日也是如此。
“今日的鱼脍制得新鲜,老爷尝尝。”江夫人夹起一片鱼脍,往那蘸水里涮了两下又拣至江老爷碗中。
江老爷将那鱼脍放至嘴中细细咀嚼,待尝出那鱼脍新鲜滋味不住点头以表赞叹。
江萱见状,也想伸筷尝尝那鱼脍的滋味。然她那筷子还未探至鱼脍上便被江夫人轻轻制止,江萱不解其意朝江夫人侧头看去。
江夫人轻轻摇着脑袋,又捡起一块牛肉放至江萱面前,柔声道:“你脾胃弱,河鱼阴寒,还是别吃了。今日这牛肉卤得入味,尝尝看。”
江萱没吃到那新鲜鱼脍略感可惜,但那牛肉香气飘然并不逊色鱼脍,又是江夫人的一番心意,江萱遂也不再挑挑拣拣,把那牛肉一并放入嘴中品尝起来。
江夫人见江萱吃得开心,心里头也高兴,转头见江老爷与江萱一并用膳咀嚼时相似的面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戚。
“今日韩夫人过府拜访,顺带送了好些礼来。”见父女俩用得差不多,江夫人又往他二人碗里添了一块,顺带提起韩夫人过府拜访的事来。
“她来做什么?”江老爷面上浮上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厌烦地看向面前那块适才还觉得美味的鱼脍,不耐地说道,“难道还想为豫王拉拢江家吗?”
“那倒也不是,只听说是韩孺人有孕在身不方便出门,托她请萱丫头去一趟豫王府见见。”
江夫人对韩家的厌弃并不亚于江老爷,她言语中几丝冷淡却依旧平稳地说道,“韩家与咱们家曾为姻亲,虽说斯人已逝,但这姻亲名分还是在的……”
江夫人故意提起此事,语气柔和得不像话。江老爷冷哼一声打断,全无好气地回道:“什么姻亲?当年出了那事,时至今日韩家也没个确切回复!现在想来论姻亲了?做梦!只要我在一日,只要阿妹没归家一日,什么姻亲都不作数!”
提起韩家,江老爷似乎格外激动。只听见他把手上银箸重重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上。江萱捏箸的右手时重时轻,面上却让人看不出心底的真实想法。
“你小点声,吓着孩子了!”江夫人轻轻拍了下江老爷的手示意他不要这般生气,又见江萱略显凝重的表情旋即又往她碗中添些菜肴。
然那筷子菜还没夹到碗中,江萱先起身行礼,恭身道:“女儿用完了,明日卯时便要入宫先行回去休息了。”
江夫人见她神色不好倒也没有阻拦怪罪,只让松脂好生送送她。
江萱起身离去,将要跨出琪华院院门便听见身后江老爷怒不可遏地声响。
“……韩家不过是介破落户,若不是阿妹嫁入韩门,哪有今朝这般得势!”
“……哼,韩家依仗豫王卷入朝局夺嫡之争,下场未必能好得到哪里去……”
身后泄愤声中夹杂几丝安抚声音,江萱不愿再听遂跨步向前回月华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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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江萱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往窗台漏刻一看,世间已过子时,再过三个时辰便要起身。
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向床顶帷帐,忆起晚膳时分江夫人与江老也的话语,江萱总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阿姊还没睡吗?”
今夜是阿芷守夜,许是江萱翻来覆去声太大以至吵醒阿芷,阿芷掀开帷帐一角询问道:“阿姊是在想什么?”
江萱侧头对上阿芷的正脸,黑夜里阿芷懵懂的双眼闪烁,江萱提起心中疑问:“你说父亲母亲晚膳时的那番对话事什么意思?”
阿芷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眸,打了个哈切回道:“总不可能是和老夫人一样,不让你……”
江萱伸出手指制止阿芷继续说下去,嘴边扬起一抹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他人的笑意:“若真如此,那我怕是要让父亲母亲失望了。”
语毕,嘲讽之色又化作一团哀愁怔怔地出现在江萱脸上。趁着江萱不说话,阿芷拍开江萱方才制止她说话的手指,诚恳安慰道:“阿姊,其实听老夫人的也没什么。若是夫人在,她也会希望你幸福平安的。”
江萱抬头,对上满脸真诚的阿芷,心底却不是滋味。
彷徨?哀戚?江萱听到阿芷这番回复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若娘还在,若那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她如今也不会这般殚精竭虑地思考进宫后该怎么做,怎么讨好皇后,怎么让她帮自己。可这些都是如果……
即便如江夫人所言斯人已逝,可思念的影子在心里,永远也无法赶走。
“睡吧,明白还要进宫呢。”江萱转过身,徒留后背给阿芷。
阿芷吐了吐舌头,又接着躺下守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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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擦亮,江萱早已坐于镜前,任由青蓠为她涂脂抹粉。望向镜中一脸疲态的自己,江萱淡淡道:“眼下多上些,别让母亲看出来,其他的地方粉不必抹太多。”
青蓠点点头,又蘸了些脂粉涂于眼下,掩盖住江萱青黑色的眼圈。
“夫人。”
门外的丫鬟微微启声,江夫人不加多加停留脚步径直朝江萱身后走来。
“再过一月便是你生辰,怎这般不巧,皇后娘娘偏生这个时候召你进宫做女校书,连生辰都不能在家里过了。”
双手搭在江萱肩上,江夫人望向镜中未脱稚气的脸庞,想到江萱马上要入宫陪伴皇后左右,心底泛起一片不舍情绪,眼眶更是隐隐泛红。
听着江夫人哽咽的话语,江萱心头也是一软。相处这一年多,江夫人对她的关心她怎会无动于衷。但只要她一日不了却心中大事,她便一日不敢贪恋这份温暖,尤其是在这份温暖并不属于她的前提下。
江萱转过身,探手抹去江夫人险些滴落地泪水,安慰道:“母亲,我只是入宫编纂罢了,不出三五月便能归家,母亲不要伤心了。”
“夫人,别哭了。咱们姑娘得皇后青眼也是好事一桩,这日后定有大富贵在等着咱们姑娘呢!”庄嬷嬷侍奉江夫人左右,亦道。
江夫人擦了擦泪水,又令松脂捧上一大包银两,絮絮叨叨对着江萱讲道:“你入宫名为校书,应是不必做那起子侍奉人的事情。但宫中人情复杂,万事皆需打点。这些银子你先拿着,若不够再写信给家里,母亲会为你安排妥当。”
江夫人满是关切的话语传入耳中,江萱看着那一大袋沉重的银子,再也克制不住心底情绪,起身张手抱住江夫人,伏在颈窝中瓮声道:“母亲,我会很快的。”
江夫人抱住江萱,轻抚她单薄地脊背,亦侧头靠在江萱脑袋上,无比珍惜眼前的这个怀抱。
“夫人,姜内官到了。”
温馨的时刻并未持续很久,门外侍女来报打破此刻宁静。江萱被人看到此景略有些不好意思,旋即收回手臂,背过身偷偷抹泪。
“知道了。”江夫人回道,又牵住江萱的手往前厅走去,“走吧,娘娘派人来接你了。”
前厅,上回见着的姜内官早就恭候多时,见江萱与江夫人前来笑着上去迎接。江夫人知道礼数,让人捧着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漆盒上前恭敬地请姜内官收下。
姜内官打开漆盒一瞧,面上笑容愈发真切。江夫人又拜托姜内官多加照拂江萱,姜内官也都笑着应下。
今日江家几位爷们皆要上朝,只留女眷在家。江萱扶着阿芷的手上了车轿,拨帘看向于门口站立的江夫人和二位嫂嫂,她头一次看着那块写着“江宅”二字的匾额却满心惶恐。
“姜少监,小女就托您照顾了!”江萱探出头去,只见江夫人又从手上褪下一对碧玉环,眸中担忧神色几欲溢出。
姜内官点头应下,见时辰不早也不好多加逗留,遂令轿夫启程出发,往皇宫方向去。
江萱从窗内探出头去回望,江夫人依旧是端丽站姿远远凝望着她。见江萱的脑袋从车轿内探出,江夫人举帕轻晃,嘴边扯出一丝笑意。
江萱明白江夫人的意思,然她却迟迟不肯收回远望的目光,直到江宅与江夫人一起消失于拐角,她才放下垂帘坐回轿内。
脸颊上滑过一丝冰凉,江萱抬手抹去却发现自己的泪水早已盈眶,直到再也克制不住那股情绪,才随她面上脂粉一并滚落。
而江家,也不知何时成为她心中挂念的住所。或许是江夫人的臂弯太过温暖,或许是裴氏与陈氏时常唤她一并刺绣闲话,抑或是江三老爷与江二爷时常的逗乐打趣,在江萱心里江宅似乎也可以慢慢称呼为“家”。
江萱举帕逝去泪水,听着车轿轱辘轱辘滚过石板路,车外也渐渐由人声交谈变得寂静无声。
随着马儿一声嘶鸣,车架渐渐停稳。江萱知道,皇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