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王协
“公子读书半日也累了，不如饮了这盏汤水便躺下吧？”
隔着一道门，江萱清楚听到那女子矫揉造作的声音，略微抬头往王夫人面上瞥去。
王夫人脸上虽挂着笑，然江萱却看得出这笑容勉强，又见王夫人两颊隐隐浮上一层青黑，只不过是碍于江夫人母女在场不好发作罢了。
江夫人亦有些尴尬，恨不得不曾听到过这件事，压低声正欲与王夫人告辞。
“我现在还不想喝，你且放到一旁去吧！”王协淡淡答道，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听到王协这般说，王夫人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正打算移步入内又听见那女子不死心地接着和王协搭话。
“怎么这姑太太和表姑娘还不来，公子等了她们许久，刚好的身子可别熬坏了！”
那女子对江夫人母女略有抱怨，言语中又满是对王协的关怀，与门口这些毕恭毕敬的丫鬟全然不同。
王夫人紧紧攥拳，暗吸一口气，边安抚江夫人边等着那女子接下来的话术。
“母亲许是有许多话要同姑母说，这才耽搁了。至于表妹……”王协微微皱眉，攥紧手中书本继续说道，“阿姐也好久没见表妹了。”
那女子不以为意，扑哧一声笑道：“我的公子呀，四姑娘那个身体比您还不成怎么好见客呢？依奴看，这个点若还不来，姑太太怕是领着表姑娘先行回去了！”
王协神情陡然黯淡，握着书本却不知所措，直到听见外头丫鬟传声道“夫人来了”才有了些精神。
“母亲……”王协怏怏朝王夫人问安，仰头时才瞥见王夫人身后的江夫人母女，情绪瞬间明快起来，“表妹！”
王协身着中衣，眼神隐藏不住的欣喜，甚至靠在床沿的身子都探出去半截，只恨不得自己身体立马转好，起身朝江萱奔去。
江萱尽力忽视王协热烈的眼神，福身淡淡道了声“表哥”。王协神色越发明亮，直到听见江夫人一句调侃才低头一掩羞意。
“怎么？只看见你表妹没看见你姑母呀？”江夫人详状薄愠，对着王协打趣道。
“小子不敢。”
单凭言语且不够表达心中歉意，王协作势下床行礼致歉，却被王夫人死死按在床上，只得朝江夫人长揖作礼作达。
江夫人却不敢真让王协下床，忙换上关切面容制止王协，关怀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快躺着！”
“是。”王协神情略显扭捏，眼神却有意无意朝在江夫人身后的江萱身上瞥去，嘴角仿佛抹了蜜一般甜。
江萱硬着头皮忍受王协热切目光，垂下头并不回应王协的心意，又觉室内除王协眼光外还有道眼神一直盯着她，倒让她颇感不快。
江萱顺着感觉往眼神来处看去，竟发现那道不善目光居然是来自方才那同王协说话的女子。
适才那女子本是坐在王协床沿，见江夫人携众人进屋才从床上起身朝众人蹲身行礼；而待王夫人行至榻边坐下，不知是她有意无意，那女子被众人挤到最边上，半点不许靠近王协。
察觉江萱眼神，女子瞬间低头，好像方才所有的不善恶意全是江萱自己的臆想。
只是她低头的速度略慢一筹，不忿神情正巧落入江萱眼中。江萱虽对王协无意，但那女子不善目光却令江萱起了好奇，悠悠打量那女子来。
不同于外头见过的那些姿色平平的婢女，这女子杏眼桃腮，虽与外头丫鬟衣着相同却不知比她们艳丽多少倍，加之适才听闻她与王协的对话略显亲昵，江萱不得不将她的身份往那层想。
世家子弟婚前多有通房，有些甚至颇受宠爱，能于大婚前诞下庶长子庶长女。然世俗所定，男子若无正妻，即便是纳了十几房妾室生了十来个孩子，仍属未婚，照样婚丧嫁娶迎娶娇妻。
而被那娶进门的女子乍见夫婿妾室亦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一顶善妒帽子扣下，今朝名声尽毁乃至牵累家族，只得默默忍受一切，于无休止的妻妾争夺之中蹉跎此生。
念及此处，江萱暗哼一声。
妻妾之争最大错者正是男子，若男子不曾婚前沾染，何故要正妻牵涉进无尽纷争？何故婢女侍宠生娇，引得阖家不宁？是故祸家之源并非妻不贤，而在于男子矣。
那女子方才那般言行却不见王协出言制止，想是王协对那女子略有感情故不忍苛责。只是王家这样的家世，他日王协正妻必是出自公卿世族，而这女子恐是命运多舛了。
江萱眼底染上一层悯色，望向那女子的眼神亦多悲情，反倒让那女子觉得莫名，抬首瞪了江萱一眼。
而那边王夫人与江夫人同王协说了好一会儿话，自是瞧出王协对江萱的心意，二人默契相视并不开口。王夫人也只说自个还有些体己话要与江夫人聊，留下身边伺候的嬷嬷便离去了。
江萱见状欲告退，同江夫人一道离去，却被江夫人一把按住手，又见王夫人欢笑言道：“我们俩个老的自有话可说，萱儿还是陪你表哥说说话，待用了午膳再走也不迟。”
江萱暗自皱眉，世家大族皆知男女大防，凡家中子女往来相见多有长辈陪同在旁，唯恐举止过密坏了名声。王夫人这番举措虽违礼教，其中却透露出撮合王协与江萱之意。
江萱对王协并无男女之情，更不想与王协牵涉过深，当即欲说些什么推辞。江夫人如何看不出江萱情绪，抢在她开口前对王夫人殷勤言道：“还是嫂嫂想得周到，我与萱儿自无异意。”
如此江萱便不好再开口说什么。王夫人满意江夫人态度，点点又对江萱说道：“你只当在自己家，若是渴了饿了尽管同金嬷嬷说，或是差遣这院中哪个丫鬟皆可。”
扫视过屋内婢女小厮一圈，王夫人又严厉道：“表姑娘在咱们家和院里的几个姑娘是一样的，你们若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莫怪我翻脸无情。”
众侍从恭身异口同声道“是”，唯有那角落里的倩影不情不愿蹲身，却不肯出言附和。
江萱只觉一道锋利刀子自眼前划过落到身后人上，抬首看去只见王夫人与江夫人挽臂相携而去。
江萱无奈微叹一声，只好在金嬷嬷指引下于王协塌前三尺处圆桌落坐，怎样都不肯再往前多走半步。
王协被欣喜冲昏了头看不出江萱避嫌态度，红透的脸期期艾艾半天却说不出半句问候话语。
江萱思及江夫人、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又念到江王两家关系，率先开口安慰王协道：
“听父亲说今年进士科入选不过二十人，其余诸科所选总共也就一百余人。表哥才华横溢，若能再潜心钻研几年，何愁没有中选的那一日呢？”
“是我学问没有研习到位才未能中选。”王协怅然若失，神态一如深闺怨妇，自怨自艾道。
江萱见他这番神情，心头微动隐约有了主意，出言问道：“有个问题我想请教表哥。”
“表妹但问无妨。”江萱既有问题，王协自是乐意解答，面上怏怏之色略减，言语亦比方才明快不少。
“表哥因何为官？”
“自是登阁拜相，教化一方百姓，使其明晓圣人教诲而令天下太平。”王协正色言道，脸上竟浮现向往神情，唯恨自己没有入选不得达此所愿。
王协此愿过于理想，江萱父兄皆在朝为官，遇到一二不平之事偶有抱怨，江萱亦得窥见官场难言之处。然她却未打击王协积极，顺着他的话点头赞道：
“表哥若有此济世报国之心，何苦寻不到出路呢？”
“……”察觉江萱言语暗含之意，王协身上又升一股清高傲气，仰头不肯轻易妥协。
世家当中王协的学问是数一数二的，可随前朝与大周历代皇帝募书建楼，寒门、平民等学子渐能誊书阅览，科举取士亦不再被世家垄断。
寒门、平民等众学子出身不及世家富贵，与人交往间更能体会阶级之差、百姓之苦，故写出的文章更达痛处，亦更得陛下赏识。
而王协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不曾有三餐穷迫之时，以他的才学若在科举初设时必然入选，然当今陛下却最不喜空谈。即便进士二十人中半数出自世家，亦不过是陛下平衡世家与寒门的手段罢了。
王协不曾真正体会百姓劳苦，写出来的文章自然飘渺不落实处。用江老爷的话来讲，王协写得再花团锦簇，落在百姓身上不过是一层薄雪，夏日或有降温之用，可于冬日百姓而言却是能夺命的。
“我知表哥不欲承先辈恩泽，可若真能造福一方百姓又何必在乎这些虚名？”
王协身为幼子，集父母宠爱于一身，看待事物不免过于理想。江萱苦口婆心劝说，亦盼王协能够看淡科举与举荐之分，他日若真能做出一番成绩，江家作为连襟也能得助益。
王协低头不言，心绪却难免动摇。金嬷嬷在一旁肃立观察，闻听江萱话语亦频频点头。
王夫人对王协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即便当初王协意图科举王夫人也未禁止，甚至在王大人面前劝说许久。而王协科举失败，王夫人担忧儿子一身熬起唯恐他因此一蹶不振，又请江夫人母女过门，希望能够宽慰他一二。
果然随江萱一阵劝说，王协似乎不再排斥举荐恩荫，也算了却王夫人一大心愿。金嬷嬷心底感叹王夫人可算没有看错人，而她望向江萱的眼神亦柔和不少。
“姑娘这话可说的不对，官场之上最看出身。恩荫举荐哪有科举出身的更得人尊崇？”角落，那女子仍未离去，目光直直对上江萱眼眸，梗着脑袋不赞同江萱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