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劝说(上)
陈琰卧房离舞阳侯夫人寝居不过几步路。刚过了拱门,江萱远远瞧见先前的两位嬷嬷伫立门口,不知交头接耳地谈论什么。
“你说这陈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这么长日子了都没好全,怕不是得了痨症吧!”
“哎,这可不兴乱说!你看那柳太医不是来瞧了嘛,想是过几日就能好了。”
“我看不如早些回禀太后与皇后娘娘,请她们二人定夺。”
“嗯……”
“你说这陈大姑娘也太没福气了,好好的皇子妃偏偏压不住……”
“嘘,有人来了。”
方嬷嬷眼睛尖,见着有人来了立马拉住李嬷嬷的衣袖制止谈话。因她们二人是太后和五皇子身边的得意人,是以陈家上下人等对她们倒是十分恭敬。
只见引路的婢女朝二人欠身见过,目光朝那紧缩房门一瞅,轻声问道:“姑娘可还睡着吗?江姑娘前来拜访,想见一见大姑娘。”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上回事没成而心中记恨至今,李嬷嬷冷淡地往江萱身上一撇,倨傲地对着舞阳侯夫人身边的婢女回话。
“娘子刚服了药睡下不见人,你还是赶紧把人带走吧!”
李嬷嬷见着江萱心中便有一股无名气,言语中更是夹枪带棒。
“娘子不日便要成为皇家妇,若是见了什么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岂不是给娘子添麻烦。快走快走!”
言罢,李嬷嬷赶人似的摆手轰人,见了江萱更是没一张好脸色。
那引路的婢女哪能听不出李嬷嬷言中之意,涨红了脸踉跄后退好几步,心中陡生不满,不服气地上前与之理论。
“江家与咱们家是世交,怎么就成了嬷嬷口中不三不四的人了呢?”
婢女到底顾念着太后与五皇子,压着脾气与李嬷嬷好言辩解。
那李嬷嬷仗着自家身后有太后在,并不将陈家与江家放在心上,高昂着头颅仍不肯放行,口中还念念有词不停。
“什么世交!我看啊就是一个天上凤凰,一个地下水鸭,何苦攀什么亲戚!别是见着娘子就要打秋风吧……”
李嬷嬷讲话越来越难听,江萱衣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眼神逐渐冰冷。
“呀,果真是江姑娘来了!方才姑娘还在问是不是您来了,叫奴婢出来迎一迎!”
身后,观鹤不知何时从房门后走出,冷冷地扫过李嬷嬷的面容,笑盈盈走到江萱身前恭敬地朝她一礼。
李嬷嬷脸色陡然一变,只见观鹤越过她上前,领过江萱便往室内走去,全然不顾她的脸色。
“姑娘说上回的药吃完了,烦请李嬷嬷去宫中走一趟,请柳太医再开些来才是。”观鹤皮笑肉不笑地朝李嬷嬷言道。
自打进了舞阳侯府,除了陈琰身边的两个侍女外,上下各人对她们都是笑脸相迎,即便是有一二争执也不敢这样轻视。
李嬷嬷心下不爽,更在江萱身后试图进去找陈琰告状。观鹤反应快,等江萱几人进了屋子,她侧身飞速拦住李嬷嬷的身影。
“姑娘说了,嬷嬷熟悉内宫诸事,烦请代问娘娘安好,还望嬷嬷快去快回。不然贵公子的前程可就说不好了。”
提起儿子,李嬷嬷神色一沉,不敢贸然进入陈琰内室。不甘心地朝室内张望,李嬷嬷咬碎银牙转身离去。
闲云搬了椅子请江萱坐下。见着李嬷嬷的身影走远,观鹤重重地关上门,连带着不让方嬷嬷进来。
江萱随机收回投降门口的目光,朝斜倚卧榻的陈琰上看去。
几月不见,陈琰看着又清减了不少,原本还算圆润的脸颊略微清瘦,身上笼着件烟色披肩,再加上冬日阳光渗进,更趁得她飘飘欲仙,恍若寒宫仙子。
“你来了?”陈琰从手中书卷移开目光,清亮双眸垂落在江萱身前,浅笑言道, “好像长高了,看着瘦了些。”
“是吗?我不觉得。”顺着陈琰的话茬接下去,江萱单手抚上脸颊,笑着回答。
陈琰面上笑意不变,挥手让人沏茶来。
“我记得你爱喝六安瓜片,上回皇后娘娘赏了些,你且尝尝。”
闲云不多时便将茶沏了上来,清雅兰香自茶盏中溢出。江萱接过茶盏掀开茶盖,茶香幽幽袭来,浅啜一口,江萱赞道。
“好茶!不愧是皇后娘娘赏的,味道果然清爽。”
“你喜欢就带些回去吧!闲云!”
“阿琰姐姐,不用了……”
江萱拒绝的话方说出口,陈琰便唤了闲云过来,让她将多打包些茶叶送至江府。
“你也别客气,皇后娘娘送了许多来!除你外,我还往浔阳王府、华阳长公主府送了些,想来也不会有人闲来无事乱嚼舌根。”
前头听着倒还好,可到了最后一句,江萱总觉得陈琰意有所指,不经意朝门外看去。
果然,窗前一隐隐约约身影听到陈琰话后立马撤身,又听见瓷盏落地的声音,随后一阵骂骂咧咧争执声混着小丫鬟低低啜泣声传进。
陈琰一个眼神,观鹤便了然于心,开了门径直走了过去。
又是一阵说话斗嘴,那身影自觉吵不过观鹤便愤然离席,只听得观鹤哼着小曲儿迈着脚步,悠哉悠哉地帮方才那小丫鬟收拾起来。
此事落在江萱眼中略有吃惊,而陈琰却是司空见惯,端起放在一旁的热茶慢慢饮了起来。
江萱欲言又止,却听见陈琰慢慢开口言道:“她们以为我未过门好欺负,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让我事事听她们的,哼。”
青玉镯子与桌角磕碰发出清脆当啷声,陈琰冷哼一声,冷傲目光直直向前:“她们想逼我就范,那儿这么容易?你说是不是,阿萱?”
陈琰忽然一问让江萱措手不及,一路上所想的劝说话语顿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低头饮茶遮掩。
陈琰说说是病着,可这里于她不过是件牢笼,寻常好友探望都不得。今日江萱前来,陈琰如何不知她的目的,无非是舞阳侯夫人见劝她不动,所以让江萱来劝她。
“阿萱,不适合的花是无法开在京城的地界上的。”陈琰似笑非笑地看向江萱身侧,阴影处一盆枯梅没落隐于墙角。
江萱顺着陈琰目光看去,静静端详那盆枯梅。未及,她淡然开口:“花开何处,人力可改。”
江萱起身,费力将那盆枯梅移至窗下。日光点落枯梅枝头,那干枯的枝干似被注入一丝生机,枝桠尽头似有点点暗绿萦绕。
陈琰不解望向江萱,静待她接下来的话。
指尖轻触枯梅枝头,江萱微微垂头似是想起什么,眸中柔意无限。
“娘说,万物生长皆需阳光,人也不例外。”江萱向前半躬着身子,日光驱散那株梅树上萦绕许久的灰暗,鼻尖树皮清香阵阵沁入。
“若不能改变环境那就适应它吧,人总要活下去的。”江萱侧过脑袋朝陈琰看去,唇边扬起一丝清淡笑意,“只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活。”
陈琰神情微有动容,细细咀嚼江萱最后一句,却是自嘲一笑:“为自己而活,哪有这么容易?”
陈琰缓缓起身落地,披肩自她销瘦肩膀滑落,江萱这才看清她究竟瘦了多少。
“父母、兄妹、族人,世家女子哪有为自己的活得?”陈琰扶着闲云的手,挪步到江萱身侧。
注视着那株梅,陈琰纤长的手指触碰干枯枝桠。不过走了这么几步路,江萱便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声。
面上红晕蔓延,陈琰感受粗糙枝干划过细腻指尖的酥麻滋味,低声呢喃。
“富贵人家养的梅花总是争奇斗艳,却失了它原本该有的傲然。若它有得选,想必也更愿意栽于深山,便是无人欣赏也能凌寒自开。”
“花匠培育出来的花种是适应不了深山孤寂生活的。”江萱接过一盏已经放凉的茶水浇在干枯枝桠上,那株梅淋了水看着更加精神一些。
“各花有各花的去处,富贵之花开在高门深院才是相得益彰。”
陈琰指尖一凝,那本就干枯的枝桠硬生生被她掰下一枝。
喑哑声音嘶吼,陈琰苦涩一笑:“我只是想不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非我不可!明明那旨意上写的是陈氏女,为什么不能是三妹妹四妹妹,或是其他陈氏族女?”
“……此番姻缘亦是陈家上下所愿,你受陈氏供奉多年理应庇护众人……”
脑海中父母劝诫的话响起,陈琰明白却还不能说服自己。
“毕竟那是皇室,毕竟那人是皇子。”
江萱曾听江老夫人提过,世家看着花团锦簇,可在陛下压制之下仍日渐式微,不出五代便会衰落泥尘,此乃大势所趋。
“你说得我岂能不明白,只是我……真的不甘心。”
若陈琰拒婚引得陛下大怒,那陈家人口必定难以保全;然陈琰不愿见到这样结局,却又狠不下心背弃多年养育之恩的族人。所以她才选择缠绵病榻,试图拖上些时日以求他路。
可陈琰的小心思瞒不过舞阳侯夫人。与受宠皇子联姻,许能搏一搏母仪天下,于陈家前景,于陈琰命途都是有利的,舞阳侯夫人不会把这个机会拱手让予他人。
是以,舞阳侯夫人将计就计把陈琰困于府中不让她出门,日日前来劝说她改变心意,就像小时候对陈琰做的一样。
江萱劝不了陈琰,她曾经也差点遭受和陈琰一样的命运。只是她幸运一些,在失去至亲之人后方能解脱这么些年。
如果可以,江萱也希望自己没这么“幸运”。
江萱不再言语,见陈琰清咳几声遂扶着她于床边落座。陈琰病容憔悴,宛若怒放之后生机尽褪的花朵,灰败容颜上唯徘徊孤立无援。
江萱不忍心继续以什么家族恩义的原由劝说,只是不希望失去陈琰这样一个难得志同道合的好友。
“可就算你再不愿意,也总得养好身体呐。”
“四姑娘,大姑娘还在休息,您先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