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长明灯
癞头和尚手执两盏灯推开木门,引着江萱与阿芷进了内堂。
木门开合带进些许微风,堂内几排长明灯烛光随之摇曳。
江萱与阿芷刚刚跨过门槛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松木气味直冲脑门,熏得她俩忍不住捂住鼻子。
癞头和尚也闻不惯这气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将窗扇推开,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哪个混小子把窗关这么死,别被老子逮到…”
一阵清风吹来,带进雨天特有的泥土芳草气息,冲散堂中浓烈气味,那长明灯烛芯亦跳得更加热烈。
又过了一会儿,待堂中气味散去的差不多,江萱携阿芷细细打量起这内堂来。
站在门口远远望去,满堂长明灯如天上繁星簇拥,尚未靠近便能感受灼热光芒。
堂内约有七八层,每层皆放置数十只长明灯,而每盏长明灯后皆放所供奉之人的木质牌位。
江萱放眼看去,那些牌位上多半有姓无名,皆以某氏代称,而落款处多写信女某氏,大约是这些人的姊妹或女嗣。
来不及细想,二人便随癞头和尚穿过几层来到烛光微暗的一处。
应是许久没来供奉,那长明灯半死不活地燃着,连放牌位的几案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江萱且来不及细看那牌位上的姓名,癞头和尚便随意扯下木牌,这动作似做过无数遍。又见他粗糙大手往那长明灯一按,那烛火挣扎数息仍逃不脱熄灭的命运。
阿芷本就不爽这癞头和尚,见其如此行径便质问道:“你这和尚怎么断人香火?不怕佛祖怪罪吗?”
癞头和尚不知从哪里取出抹布水桶,沾水熟练地抹去案上尘土,闻言斜睨了阿芷一眼,并未生气。
“此女三月未来供奉…”癞头和尚如是说道。
“你又不是她,你怎知她不是因为被什么事耽搁了脚步才未来的?”阿芷不依不饶打断癞头和尚的话,问道。
癞头和尚朝阿芷翻了个白眼,手上擦拭动作亦没停,漫不经心地讲起这人的故事。
“立牌之人原是个官家小姐,然其父早丧,母女二人寄居于她伯父家。”
“可惜其母过了三五年便重病去世了,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只好任凭其伯父安排,将她送给景国公做妾。”
“只因她颜色好,在景国公府也得了两三年宠爱,于是在重光寺立了此牌纪念其母。但景国公夫人是个善妒的,待其容色渐失宠爱渐弛,便想尽办法搓磨折腾她。”
那上头的积灰擦一次仍未干净,癞头和尚遂将抹布丢进脚边水桶蹲下清洗。
阿芷故事听得正上头,见他不讲了忙追问:“后来呢?”
癞头和尚翻了个白眼,缓缓起身继续擦拭:“能怎么样?死了呗!景国公夫人早将她的尸首拖去乱葬岗埋了,现在怕是被野狗啃的半点不剩了吧。”
听到这样的结局,阿芷不住咂舌唏嘘,而一旁的江萱看着那擦得明亮空旷几案默然不语。
癞头和尚将那几案再擦一边,确认一尘不染后,揉着腰将那脏水脏布提出内堂,又引着江萱来到一处角落。
那角落笔墨纸砚俱全,癞头和尚将废弃的牌位与灯盏随意搁置一旁,边研墨边问江萱是要自己写还是代笔。
江萱偏头想了想,还是选择让癞头和尚代笔,又郑重报出两个人名。
癞头和尚点头示意,虽然他人长得不怎样,但却有一手好字,那两个人名被他写得圆润贯通,间距整齐。
江萱观其写字,想起刚刚那些牌位中不少的字与之相似,想来也是癞头和尚所写。
癞头和尚应看出江萱心中所想,垂头说道:“请洒家代笔的那些女子大多贫苦,不认识字。”
习文认字耗费颇多,贫苦人家根本没机会上学堂,但凡富裕些的人家也都是挑孩子进学堂,且多半不选女孩。
至于世家大族教女儿读书写字,也不是要让女儿进入朝堂,而是想让女儿能够选择更好的联姻对象。
江萱明白此点,愈发默然。
癞头和尚别过头问落款处写谁名,江萱正为天下女子命途伤感并未听到,还是阿芷戳了戳她,才将江萱神智拉回。
“不必写谁,这般就好。”
江萱接过那两只以金墨描摹名字的牌位,跟着癞头和尚往方才空出的地方去。
因江萱个矮,癞头和尚接过牌位把其并排放在几案上,又掏出一对打火石将这两盏长明灯点亮。
随着此处光亮被填漫,江萱眸中亦燃起一对幽幽火光,无声摇曳。因有外人在,江萱望着牌位上那两个用忽明忽暗的名字,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癞头和尚不欲打搅江萱,拿着废弃的牌位和长明灯转身离开,又怕有人突然闯进,贴心地把门合上。
眸中泪水再也无法擒住,身体亦随之一软瘫在地上,江萱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滚烫的泪珠落在冰冷的地面,江萱思及往事,实难克制。
阿芷跪在江萱身后,稳稳地接住向后倒去的江萱,任她把心中所有的思念宣泄出去。
往事历历在目,让她怎么能够忘却?
良久,江萱拭去泪痕,缓缓从阿芷怀中爬起。
跪在坚硬的地面,江萱痴痴仰望烛光后的名字,虔诚祈祷着什么。
阿芷在后头计算着时辰,想着再不回去江夫人与裴氏怕是就要找过来了,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姑娘……”
江萱心下了然,朝那两个牌位磕了几个响头,又默念几句经文,便起身带阿芷离去。
木门吱呀。合门前,江萱不禁回头再朝那处看去。众多长明灯里,江萱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点的那两盏。
细微咯噔声,那门终究还是合上了。江萱即使再留恋,前处依旧透不出一点光亮。
江萱转身离去,幽深的双眸早已恢复平静,除了眼尾一丝红色,丝毫看不出她哭过的痕迹。
雨下得小了些,江萱步履匆匆地往厢房赶去,全然未察觉到身后动静。内堂的门被再度打开又快速合上,一片素色衣角飞速没入内堂,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待江萱与阿芷回到厢房,江夫人堪堪起身,恰好见着二人匆匆从门外赶回,半是打趣半是询问道:“你们两个泼猴,去哪玩了?”
“方才有贵人在没去成后山,现下人走了便去瞧瞧。”江萱从善如流地随意编了个谎。
江夫人倒未起疑,不过见着雨小了便想着回去,忙令婢女们收拾起来。
因雨歇,下午前来上香的人渐渐也多了起来,江夫人也不多呆,携裴氏与江萱速速上了马车往家里去。
然裴氏念着方才遇到五皇子,心中仍有些忧虑。有些话在寺庙不方便提及,现下到了自家的车架,便一五一十地将上午发生的事转述给江夫人听。
江夫人越听眉头越紧,时下各大臣纷纷站队,江家保持中立实属不易。若是五皇子替江桐求官,在外人看来不免觉得江家与五皇子一党,怕是日后攻讦弹劾不少。
若江家拒绝两位皇子招揽,更怕受到两家的攻击,江家岌岌可危矣。
而当江夫人听到裴氏谈及五皇子似是留心江萱,心下更是警铃大作。
她们这样的人家已是富贵至极,只要不掺和进什么夺嫡的大事,哪怕一朝不为君王所用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本事。可若是与皇子联姻,他日哪方战败,自家必然受到清算,能保下一条命都是难得。
一时间,江夫人有些忧愁,转而想起适才智善大师所述,心下已有一计,只是江萱在此不方面当着她面细说。
很快,马车便驶回了江家,江夫人想着要与江老爷商议,便没有将裴氏与江萱留下,只让她们回自个院里。
于是待裴氏与自己行礼告退后,江萱拉住裴氏往花园里走,像是有什么话要问。
裴氏难得与江萱亲近,不好推辞,姑嫂俩遂在江家这个巴掌大的花园里慢慢兜起圈子来。
“嫂嫂,你知道景国公家吗?”
京中富贵圈子就这么大,裴氏自然是了解的。
“那这家人是个什么章程?”江萱对适才癞头和尚所讲的女子故事仍耿耿于怀,遂来裴氏这问问。
裴氏却奇了,自家小姑子入京以来这些时日甚少关注京中圈子,今日却一改常态主动问起。
不过想到江萱是江家唯一的女儿,按自家婆婆的意思虽会晚些日子成家,但日后也是必然要嫁在京城,早些了解这些世家勋贵,于江萱也是有利的。
是以裴氏没有藏着不说,而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江萱。
这景国公世代罔递,祖上也是军旅出身、扶持太祖登基的一员猛将,而到了这代的景国公却不行了。
当今景国公年少时便喜欢沾花惹草,如今这岁数还是一房一房的往自己院里抬小妾,真可谓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而景国公夫人出自将门,最不喜自家老头子满屋小星。然她嫁与景国公多年,膝下无子,只能抱养亲戚的儿子来养,是以处置起那些小妾来亦不能理直气壮。于是景国公夫人便等她们年岁大了,失了景国公的喜爱后才处置。
大约是这些年景国公夫人压抑太久了,心里有些畸形,对那些小妾不管她们自不自愿统统想着法折磨,而那些在得宠时得罪过她的,下场更加凄惨。
因而景国公家的小妾或卖或死,无一能够善终。这两夫妻一个天天娶小老婆,一个变着花样的折磨这些女孩。
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景国公的子嗣一日赛一日的单薄,到了孙辈只有一根独苗,还是个庶子。景国公夫妻愁得要死,天天烧香拜佛一点用也不管用。
让裴氏说,就是这两夫妻造得孽太重,才至今日景国公有绝嗣之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