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命与缘
“大师,这是我儿。”江夫人招江萱近身,毕恭毕敬地对智善介绍道。
江萱趁行礼之时飞速瞟了智善一眼便垂下眼,面容肃穆唤了声“大师”。
智善大师有些年岁,大约是吃斋念佛一辈子,皱纹纵横的面庞上不经意透出一股禅意,下巴上残留的一截花白胡须更添慈悲之感。
智善朝江萱颔首示意,明明眼皮耷拉盖住双眸,可江萱仍觉被其淡淡注视,心下略微不适。
耳边,江夫人恭敬请教声响起:“请大师帮我儿看看。”
“敢问小施主的八字是…”智善睁开一条缝,用其暗哑浑浊的声音问道。
“永平六年五月廿三酉时。”
江夫人想也未想便报出女儿生辰,江萱垂首默默闻听,眼神乍然微黯。
智善得了江萱的八字掐指起算,很快便有了答案:“阿弥陀佛。姑娘自小父母缘浅,母女分离之苦,然幸得贵人相助…咦?”
智善忽然一停,困惑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便镇定下来。
然他这一停到把江夫人吓一跳,忙焦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智善面色不改地继续卜算,目光在江夫人与江萱之间流转。
“原来如此……”智善低声喃喃道。
智善到底是在世高僧,自然晓得如何安抚忧虑之人。
观江夫人焦灼神色,智善淡淡言道:“无事,小施主命格颇佳,遇险皆能化险为夷,只是于婚姻之事上有些阻碍。若所托非人,怕是灾及主家。”
女儿家的姻缘极为重要,甚至可谓半生富贵祸福皆将系于未来夫婿。
她们这样的人家,若所嫁非良人,困顿潦倒尚是小事,最怕牵扯进什么压胜谋逆之事,祸及家族。
江夫人不求女儿大富大贵,只消能安稳度过此生,平安喜乐一辈子便够了。
因此,当江夫人闻听智善所述,怎么能不着急,忧虑更甚问道:“那有无化解之法!”
智善并未立刻作答,只静立不动,拨弄起手中佛珠来。
江萱闻场面一下寂静无声,遂抬眸看去。智善合眼,轻捋胡须不言,面上褶皱亦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江夫人出入重光寺多回,见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听闻贵寺要为佛祖重塑金身,信女愿供三百金。”
智善双耳一动,随即停下手中动作,将那佛珠收回,双手合十对江夫人一躬曰 “施主大善”。
江夫人信佛多年,不敢受智善之礼,亦朝智善躬身回礼。
“无妨,只在及笈前不可议亲。”得了江夫人的供奉,智善自然将化解之法告知。
只是破解之法如此简单,江夫人非但未松口气,反到更加疑惑:“只这样便好了?”
智善点头。江夫人有些踟蹰,可智善看相从未出差错,这倒让她不得不信。
江夫人想着,挥手让江萱退去,自己尚有些事要与智善请教。
江萱得命自要转身告退,身后却传来智善喑哑之声。
“老衲还有一言,小施主需谨记。”
江萱回眸却见一双与智善老态样貌不同的精亮眼睛。
“前尘往事已做空,勿忘珍惜眼前人。”
江萱心头一震,再朝智善看去,智善又恢复成之前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江萱来不及询问智善何意,身侧裴氏已上前,她只好暂退门外。
未几,智善走出厢房,江夫人在后头亦步亦趋相送。
“老衲刚才所说夫人必记在心上。”
江夫人郑重躬身,表示定然不忘。
日已过半,这个时辰再回去用午膳定是来不及,江夫人索性带裴氏与江萱一道在重光寺用了素斋。
很快便有小沙弥端了几道斋菜来供她们食用。重光寺素斋味道上佳,饶是江萱今日也用小半碗素面。
然天公不作美,这天方晴了半日,又下起雨来,观这雨势怕是要下好一会儿。
江夫人思索今日宅院里也无甚大事,裴氏亦提到不若等雨势渐小再走,于是江夫人顺势同意,三人便在厢房歇息静待雨停。
依着往日安排,江夫人膳后便会浅寐一会儿,故上矮塌合衣浅眠起来。
此处虽然简陋,但闲听雨落屋檐,裴氏亦不免倦意上头,但她又不好同江夫人一般上塌,只能坐在桌前,手撑着脑袋眯眼假寐。
其余的侍女婆子亦是困倦,不自觉打起哈切,全未注意到一道纤弱的身影往前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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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裴氏领江萱在前殿一逛,江萱亦留心着观察,犹记得前殿某处角落牌子上写着长明灯三字,遂故意撇下松节带着阿芷朝前殿去。
因前头在浔阳王府的迷路差点被人发现,江萱自知不善记住往来路径,故早日同阿芷说好要她来记路线。
好在阿芷记忆颇好,凭方才记忆,领着江萱拐几个弯便到前殿。
不同于上午人声喧闹,此刻上香之人早早归家,因雨亦无人这个时辰来参佛。至于诵经的和尚们,这个点也都散去,徒留一座空空荡荡的大殿,连雨滴落瓦的声音都能听见。
江萱环视一周,果见一立着木牌的角落,上头写着“请长明灯往此处”几字指引。
江萱按着指示往那处走去,过了门却未见着一人,心情难免落寞,转身正欲离开,却恰好见了门口一癞头和尚腰间别了只酒壶靠在躺椅上昏睡,顿时吓了一跳。
江萱见周遭再无旁人,想这和尚应是掌管长明灯的人,即使不是,叫他起来一问亦可。
阿芷与江萱相视,便晓得江萱心意,大着胆子走到那癞头和尚边说道:“老师父,我家姑娘想求两盏长明灯……”
未等阿芷说完,那癞头和尚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嚷道:“二十两黄金。”
阿芷闻言朝江萱那一看,主仆二人头回到京城不知京城物价,今早走得又急,身上东拼西凑亦还差五六两,而若是回去找江夫人要,不免又要想一番说辞更加麻烦。
可若是下次再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夜长梦多。
江萱轻咬下唇,捧着那十几金走到癞头和尚边上,与他交涉言:“今日走得匆忙,身上只有那么多,剩余的银钱过两日我让丫鬟送来,还请老师父通融通融予我灯盏。”
癞头和尚轻嗤一声,眼皮抬也不抬道:“这儿是国寺又不是济善堂,姑娘若要赊账还是另寻别处吧。”
江萱想着自己时间不多,从头上拔了金银首饰,另褪下玉镯一并递给癞头和尚,满是希冀地请求道:“我们身上还有些值钱的首饰,不知道够不够抵那几两。”
虽说丢失首饰也不好在江夫人那交代,但若以她专心祈福连首饰丢了亦不曾发觉为由,大抵也能搪塞过去。
怎料那癞头和尚睁开一只眼朝江萱手中之物一看,愈发不耐烦:“去去去,这等女子物件洒家看着都心烦,你们莫要给洒家惹祸。”
江萱见状只好收起,而阿芷却心下不痛快,叉腰指着那和尚骂道:“你这和尚也太不讲理!我家姑娘和你好声好气商量,你倒拿起乔来?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何人吗?”
癞头和尚也是个脾气差的,见阿芷这个小丫头居然指着他骂,也不惯着当下翻起脸:“洒家管你是何人?在重光寺就要守重光寺的规矩,以为是你家啊?这般不知礼数,也不晓得是哪个混账东西家的孽畜……”
那癞头和尚的话语属实有些难听,可到底是自家以势压人、无礼在先,实在理亏。江萱亦没时间和老和尚一直僵持,只好拽着阿芷往回走,待下次再来。
“等等!”江萱正要跨出门栏,谁料那和尚突然叫住江萱。
江萱应声回头,却看见那癞头和尚掌中有一只萱草花纹荷包,只见他掂量几下,又解开荷包取出当中印章。
江萱忙上前几步要拿回,那癞头和尚却颇有兴味地把玩这印章,一时不肯将它归还。
待他将这印章好好看上几回后,突然将这印章丢给江萱,道:“小姑娘,你若是肯将这玩意给洒家,我便将那长明灯给你,你看如何?”
江萱慌忙搂过空中印章放至怀中,生怕它掉地上摔碎,又拿起手帕细细擦了几下确认它无恙,这才送了一口气。
看样子此物对江萱而言颇为重要。而癞头和尚刚刚的话江萱也听到了,心中一时拿不下主意,面上纠结不已。
癞头和尚亦看出江萱纠结,遂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道:“这印章不过是死物,姑娘何必纠缠不放呢?不若换一盏长明灯,全心中所念,岂不更好?”
言罢,还怕江萱不肯给,那癞头和尚转身进室内取出两盏灯给江萱。不需他言,江萱自己便能看出这灯盏锃亮无比,二十两黄金确实值得。
“若是姑娘肯将这印章给洒家,洒家便做主免了姑娘半年油钱,姑娘意下如何?”将江萱有些动容,癞头和尚愈发怂恿道。
江萱犹豫地看向怀中印章,它于自己而言意义非凡,难道自己要用它去换两盏灯吗?
“姑娘……”阿芷在她身后轻声唤着。
可眼下她的心愿便是要在重光寺点上这两盏长明灯,若不点,长夜漫漫她怕是难和梦里人交代。
想来这印章原主人也能够体谅她的心意吧?江萱安慰自己道。
心一横,江萱将那印章递给那癞头和尚,换了两盏灯。
那和尚拿了印章心里也高兴,忙引着江萱主仆往灯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