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
熊阳,老实少年,一根筋。
他遇见原钦野的时候,刚中考完,15年夏天。他家是小县城里的贫困户,那年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只身来到市中心,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原本也没抱继续读书的希望,和几个同年龄段的人一起出来,只想赚钱。
没过几天,发传单的过程中,熊阳意外被卷进了韶华路的青少年飞花令,媒体来做报道,专挑看上去有故事,简单来说就是穿着简陋的少年人入手。因为那个年代对于教育的普及很看重,连续几年都是新闻热点题材。
熊阳都没见过的那样的大黑疙瘩,就对着他,小孩不知道怎么反驳,稀里糊涂就被抓到了台上。
不过他赢得很出彩。
他特别高兴,因为有人问过他来自哪里,在哪里读的书,跟他一道来的有个同伴也说,说不定他会得到补助,可以接着上学了。不过在他们眼里,上学也不是件必要的事情。可结果不然,那次报道之后他像被遗忘一样,继续在韶华路发传单,没有人来关照他。
日子就那样一天赚十几块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他的传单发到了一个正在路边蹲着打游戏的少年手上。少年一眼认出了他,说是亲眼目睹了飞花令的精彩现场,觉得他很厉害,问他想不想去身后那座学校里上学。
那是全湘江最出名的学校。
熊阳真的发自内心敬佩原钦野,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同龄人说那样的话,“传单什么时候都能发。可读书的光阴就只在这几年,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应该靠知识走出去的人。”
此后,熊阳受王家的资助,报考了湘江七中,平日里还让他在网吧帮忙打工。他人很勤快,后爸老王很喜欢他,留他周末在小院里住。
“后来,我就什么都有了。”
两个男生在湘江大桥上,风一吹,杨志也不困了。
熊阳继续跟他说,“高中需要个手机联系,王叔就给了我一个他不用的旧手机,上学时间紧需要代步车,老大买的时候顺手就给我带了一辆,有时候,阿姨还会寄东西去我家。我早就想好了,我以后就是他们半个儿子。”
“呵呵呵。”杨志笑,说话也带着奇怪的意味,“难怪,我说你怎么老和阿野在一起,原来你们都住一起了啊?”
“啧,你小子能不能好好说话。”熊阳说,“老大一般住他家,不住小院。不过我可真是长见识,你们城里人玩这么花?要不是朱亮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也能搞对象啊?”
“你别听那小子瞎bb,他给咱惹的事还没解决呢。”
“你是说职中那帮人?”
“啊。你说他自己搞盗版画册惹了人,非得冒咱的名头摆平,平白添一仇家。也就是阿野善良,要我我才不管这屁事。”
熊阳一阵不吱声,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我感觉二姐可能知道这事。”
杨志呲牙,“吴永乐啊?”
“啊。”
“她上哪知道去?”
“开学那天晚上,朱亮来找她,想把你送的那个绘本给她,她没收,还问是不是跟老大有仇。”
“”
“我觉得吧,她可能喜欢老大。”
“”
杨志搞不懂。
熊阳大概觉得全世界都可能喜欢原钦野。
杨志这个人,不止外向,也很敏感,家里又是小康家庭,身边从来不缺朋友,和原钦野从小玩到大,就是看中他重义气。
后来有了熊阳,三个人的关系也一直很好,但他总有一种好兄弟被人抢了的感觉,心里一直气不顺。
马上熊阳要帮他打比赛,今天晚上话说得又多,路上杨志心一横,就问了熊阳一句,“你是不是真喜欢原钦野,耍对象那种?”
结果就迎来了熊阳一次推心置腹的夜聊。
“行了啊。”杨志一手揽上熊阳的肩膀,“既然纯纯好兄弟,就先别想那么多,帮哥们拿下巅峰赛,完了再说。”
相视一笑,两少年离开湘江大桥。
新的一周即将到来。
七点半,吴永乐出门坐第一趟公交车,往学校走。
照这两天对这片地界的了解,这趟车上她应该遇不到一个熟人。
杨志家离学校很近,原钦野家的网吧和她家背着方向。
之前问过柳书,她妈妈特意在七中附近租了学区房,班里很多人都是这样。
吴念瑶住自己家,四爷身为校长,学校里就有一套公寓,校外的家也离祖宅很远。
总之就是,哪哪都不顺。
她得自己坐车。
不过都十几年了,自己坐车这件事她很熟练。
找到后排座位坐下后,她就戴好耳机,里面放着她自己喜欢的英文歌单,然后大致翻看了近几天的微信记录。
有了手游后,她其实很少用微信。游戏上认识的人多,她不愿意透露生活中的事,可多的是别的人愿意分享,世界区的聊天和论坛都很活跃,不过总归都是些发出来惹人注意,cpdd之类的话,也无聊得很。
微信置顶的家庭群,还是静的,空白的。
可能,在他们那边,这个小群已经沉入海底,翻出来都得十几分钟。
吴永乐一早就看出来她这两位家长的真实面目,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能杀掉,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前天见到原玏,她又想起来这回事,昨天晚上还梦到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这事儿像是个阴影一样,在她心里挥之不散。
记不清那是哪一年。
按照年纪算,那年她十二岁,正好是本命年,应该是12年。
她家马上要有一个新成员加入,预产期在年前,正是凛冬。
她家是一个极致的家庭。
她想了多时,才想出这么个有概括性的词。家里通常只有两种气氛,冷战,或者热战。
印象中,爸妈没有一刻不在吵架,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个头,就能扯到包办婚姻上。
她妈觉得这辈子嫁给她爸浪费光阴,她爸觉得这辈子娶了她妈憋屈至极。
吴老大家是非常典型的,女强男弱家庭,吴永乐一直这么想。
事实也确实如此,光凭长相就能看出来,她妈妈远比爸爸要有气势得多。且工作性质也摆明,妈妈在政府机关,已经混到了高层,爸爸却只是个开洗车店的,生意还不景气。
他俩谁都不想回家,一周只在家待一两天,因为不喜欢对方,连带着也不喜欢和对方生的孩子。
那年冬天弟弟早产,吴永乐还没放假,在小学读书,被四爷爷带到医院,弟弟都没能见一面,就听见爸爸在病房和妈妈说话。
爸爸说,“这种病能拖死咱,这孩儿真不能要。”
妈妈背对着门。
所有亲戚也都在门口,站着或坐着,吴永乐一个人蹲在对面墙上往里看。
妈妈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没有任何反驳的话。
弟弟在保温室里,不足八个月,她进不去,也看不见。
没过两天,医院的护士姐姐说,弟弟不在了。
长辈们说,七活八不活,弟弟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年吴永乐十二岁,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爸爸妈妈。
她讨厌那个家,讨厌见到他们俩。发了一通脾气,就真的被送出来了。
想着,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微信进来消息。
她爸,吴建国,单独发来的。
-怎么转到七中去了?
吴永乐闭了闭眼,眉间倏尔皱紧,一时不查,手机滑落到了地上。
第一时间,她弯下腰,感觉有点反胃。
面前忽然就走近一个人,穿着的鞋一看就不便宜。
那人替她捡起手机,递过来。
“谢谢。”
她说了句话,接过,继续那么弯腰趴着,两边的长发也都散落在前面,额头抵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
那人也没回她什么,脚一抬身一转,坐到她前面。刚坐下来习惯性往后靠,肩后就和吴永乐的脑瓜顶轻轻碰了一下。
她直起腰,煞白的脸好转了一点,就看见个十分熟悉的后脑。
发型男高标配,两边较短,发顶自然留长,后脑逐步剪短,显得很清爽。这会是刚洗过,出来一吹有点炸毛。
坐到他后面才觉得,虽然长得高,但是他一点都不驼背,后脑勺很直。
“原钦野。”她轻轻喊了声。
前排男生应,“嗯。”
“你怎么坐这趟车?不顺路吧?”
他侧头,“我没在网吧住,我家离这不远,就在前面的丰台巷。”
吴家祖宅这个,叫丹西巷,丰台巷吴永乐也知道,确实不远,尽头都能通向梧桐街。
说完,他抬手,递了块巧克力来。
“谢谢。”吴永乐也没矫情,接过马上拆开塞嘴里。
不吃早饭坐车的代价,她是尝到了。
八点上课,两人到的时候七点四十。
早到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每周一的早上,三班会进行一周一度的调座位。
最后一排的八位同学,要换到第一排。
放好书包后,身边的人非常默契地,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搬,直到靠墙。
吴永乐狐疑地看着这一幕,她桌兜里很干净,虽然是双层的桌子,但她只装满了下面一层,上面的就放了一个书包。
张雄觉得可能是太重,就帮她把桌子往后搬,吴永乐避免接触不得已让开,问了句,“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到前面吗?”
桌子搬起来,张雄惊叹,“你这桌儿怎么这么轻?”
“我没有你们那一套一套的习题。”
什么五三啦,试题研究啦,教材帮啦,专题强化啦,红的白的黑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灰的。
能唱一首气球了。
吴永乐是真的服气这群能把这么多东西都啃完的,她这几天已经在盘算,要不要自己也去挑一套来研究研究。
都靠到墙边后,前面已经到了的同学就开始挪自己的桌子。
吴永乐顿时懂了,整体后移,后排八位只需要从两侧和中间有秩序地挪到第一排即可。
她浅笑,给原钦野比了个大拇指。
原钦野眼睛瞪大,还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张雄也诧异,“阿野怎么了?”
没怎么。
就是她觉得,这肯定是原钦野的主意。
趁着前面人还没挪干净,又差不多到七点五十了,吴永乐拿了水杯从后门绕了出去。
实则她并不是来打水的,出来径自走向东面的班主任办公室。
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喻萌的声音,“进。”
之后进去。
喻萌貌似在做课件。
“哎?乐乐,来的正好,把这套化学小测拿回班里发下去,第一节课做。”
“哎。”吴永乐去接过来,“有个事老师,我想和柳书做同桌。”
喻萌抬起头,一愣,“你们关系很好吗?”
“挺好的。主要是我觉得柳书有点不合群,她通常都一个人待着,我去和她发展发展感情。”
柳书可是重点观察对象,这理由她绝对想不到喻萌有什么说法拒绝。
喻萌明显陷入了纠结,“实际上,阿野昨天也给我打了电话,说要和你坐同桌。”
吴永乐瞬间就不笑了。
“啊?”
“啊。”喻萌解释,“是这样,阿野呢,他是咱班的体委,平时呢也已经替柳书做了好些工作,高三呢,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课余活动了,他说想提高一下成绩,特意说了要跟你坐。”
“那……”他不找柳书?!
吴永乐话还没问出来,喻萌就接着说,“他还准备艺考,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年底他说有一个两个月的封闭训练,时间确实很紧张。”
“他要艺考啊?”吴永乐眼神瞬间舒展了,只剩下懵。
“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找我搭档呢?不找柳书吗?”
喻萌说,“柳书的学习模式是很系统的,时间安排也紧,他说不太适合。”
“……”
言外之意,就是人家是一步一个脚印的笨办法,原钦野相不中,觉得她有什么打通任督的聪明办法呗。
那他可真是想的有点多。
吴永乐混沌地走出办公室。
其实要艺考的话,他那成绩早就够了吧?他不该更担心专业成绩?
等她回来,桌子已经摆好了。
上课铃声响起。
果不其然,张雄和原钦野换了位置。
她咬着下唇到讲台上数卷子。
化学课代表在中间坐着,是个男生,见状赶到前面来,和她一起数。
“二姐,有时间问你个题。”
那个男生特别温润,吴永乐点点头,“好,直接来找我就行。”
发好坐下来,她看了原钦野一眼,什么都没说。
对方转动着碳素笔,见她一点不惊讶,吊儿郎当地说,“哟,刚刚不还冲我笑呢吗?”
吴永乐埋头做题,不理。
她也不驼背,背后挺得笔直,头发一直安然的披在身后。
“吴笑笑,你能不能行,不愿意当我同桌就说。”
吴永乐简直想上勾拳给他来一下了。
特么柳书就在他们身后坐着呢。
忽而,她一滞,抬头,“你叫我什么?”
对方满脸的理所当然,“永~乐~,那不就是笑吗。”
“……”
“我家都有一个玏玏了。”
“……”
她无法反驳。
那是不可能的。
“听好了原钦野,以后叫我吴,永,乐。”
原钦野歪头,象征性点了一下。
也开始做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