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这个问题,苏玖从未想过。
当时师蓉怎么说的?我虽占了几分恩情,却不愿做协恩图报之人,乱世之中女子实属不易,日后我们便如亲姐妹一般,这间酒楼有我的名字,也该有你们一份。
有问题吗?
哪怕把这话掰开了,揉碎了,逐字逐句分析,也难以找出其中问题。
苏玖垂下头,不确定道:“或许一开始,她有过几分真心。”
至少,不会让她瞧着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若真有心,何不将你那一份也垫了,单单拎出一个你?”蒙叔将她心底最后一份体面击碎,道,“这怕是为你量身定制的骗局。”
“……”
见她不言,蒙叔又道:“她这样做,对外,可以留下一个善良仗义的表象,对内,又能哄得你们为酒楼尽心尽力,而她,照样做掌柜,何乐而不为?”
似乎、是这个道理。
玲珑阁正式开业之后,迅速成了鹿城新贵,原因,便是绝无仅有的五个女掌柜。师蓉的事迹被大肆传播,很快,大半个西北都晓得鹿城来了个心地极善良的娇美人。
这一切苏玖都知道,她不仅知道,还跟个傻子一样拍手叫好。
蒙叔说的不错,几句话,确实哄得她为玲珑阁尽心尽力,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定好招牌菜,她恨不得直接住在厨房。
不止她,朱幺兰算账算的头发都掉了不少;萧文接连一个月睡在大堂,生怕有贼潜入偷了东西;霜降虽没什么本事,却也尽心尽力的帮忙,从未偷懒。
什么时候变得不一样?苏玖记不清了,似乎开始于,师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命令不再好用。
那时的其他人还和苏玖一样,为了让玲珑阁更好,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主意,忽然,师蓉站起身道:“我瞧这儿也不需要我,我还是走好了。”
朱幺兰以为她又在撒娇,便拉她坐下,道:“你可是重中之重,哪儿少得了你?快坐下,刚大家提了几个想法,你瞧瞧哪个好。”
“哪个都不好。”师蓉几乎嫌恶地瞥了她一眼,道,“我们是开酒楼,不是城门口的小面馆,依我看,一个都不行。”
桌上气氛有些尴尬,霜降小声开口,道:“我们几个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实在想不出好主意,蓉姐姐,你可有想法?”
师蓉这才满意,指挥似的说了几个,其他人纷纷应了。
唯一的意外是,苏玖反驳了。
过去被家人宠爱的日子里,让她没学会察言观色,只学会了有什么说什么。
师蓉的想法有种虚浮不切实际感,其一,她定价格太高,如今战事频发,鹿城又地处偏远,非繁华之地,百姓没那么多银钱,故而苏玖反驳,希望她价格定低一点。
其二,她给厨房的压力太大。当时玲珑阁刚开,没那么多银钱请新人,厨房只有苏玖一人打理,菜单却写了二十余种。
不常做菜的人或许不知,二十道菜做一盘比一道菜做二十盘麻烦许多,玲珑阁刚开头一月她为了吸引人,又只卖一半菜价——光听,就让人两眼一黑。
师蓉闻言冷笑:“我做的是酒店生意,不是乞丐生意,光盖这院子便花了我一百多两,不从菜价上赚回来,姐妹们吃什么?至于第二点,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正如蒙叔所说,这世上没有忽然而至,许多东西一早就有迹可循,只是她尚未发现。
那时的苏玖还在跟她解释,师蓉却什么都不听,翻来覆去就一句“你能不能做到!”,还是其他人看不下去,把霜降派给了她,又承诺闲暇时会去厨房帮忙,这才结束。
苏玖越想越难过,道:“我不明白,她有的是钱,为何非要谋算我那四十两银子?”
“你可曾见过?”陆景问。
苏玖摇摇头。
这一观点来自师蓉的自称,她常说自己为商贾之女,外祖父母每年给她不少银钱,她随便一根簪子,就比得上她们一辈子的花销。
再加上她吃穿用度极为奢侈,非精米不吃,非绸缎不穿,又识字,会作诗,时不时还会从嘴里蹦出一些新鲜玩意儿,苏玖便信了。
蒙叔笑道:“没见过的东西何必信?谁知是不是唬你,假设她真有,谁又嫌钱多?四十两不多,有省下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阿玖,你所看到的并非真相,而是别人精心为你营造的假象,若想知真相如何,还需明白她能得到什么,从而反推。”陆景道。
“反推?”
“对。”
蒙叔为她仔细复盘了一遍那日的争吵。
看似撒娇的结果,是所有人的想法被否,不得不听从师蓉的安排。
最先意识到的是霜降,她自小在画舫长大,惯会察言观色,所谓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以自我贬低的方式,捧师蓉罢了。
至于后续那一连串“你能不能做到”的质问,也非真心询问,而是在树立自己的权威,借此机会告诉所有人,到底谁才是玲珑阁的掌柜。
苏玖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否则她想不到任何师蓉当日针对她的理由。
还有后续种种,例如,无论她提什么意见,师蓉总能找出否定的点来,哪怕她正常做自己的事,师蓉也会无端挑出许多问题。
自那日后,其他人也逐渐向她考虑,尤其萧文,师蓉再次挑刺后,苏玖不过问了一句“客人有提哪里不好?”,便被她阴阳怪气道:“你做的本就不好,还不许别人说?”
事实上,每一次“不好”都是师蓉提的,客人只赞扬过,而且她从不提出确切的问题,而是说“哪里怪怪的”、“和我理想的差太多”、“我怀疑你有没有认真做”。
然后让苏玖不断内耗,自省,去考虑自己的手艺到底哪里有问题。
忽然,苏玖笑了:“原来从一开始,她便存了踩着我往上爬的心思。”
枉她还以为只有那两次。
若非在外流浪的两年,她靠自己的手艺在乱世中活了下去,恐怕她自我怀疑的内容里,还得再加上一笔。
蒙叔问:“你之前说,那个叫师蓉的人几岁?”
“她比较小两岁,今年十六。”
“也就是说,当年她只有十三。”蒙叔摸了摸胡子,冷笑道,“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心机,可真让人大开眼界。”
苏玖耷拉着脑袋,喝完酒晕乎乎的脑袋让她口齿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很蠢,被人诓骗了整整三年,现在才醒悟。”
今日之前,她尚认为师蓉虽坏,起码一开始对她有过几分真心,现在看来,那些真心也不过诓骗她的假象罢了。
蒙叔为她斟了一杯酒,道:“阿玖,这不丢人,万没有被人骗了,只骂被骗之人,而非骗人之人的道理。单纯,不应是错误。”
“没有人一出生便懂许多道理,我与蒙叔的一番本事,也是在摸爬滚打中练就出的。”陆景道。
苏玖起了好奇心,问:“你也认识那样的人。”
蒙叔笑道:“这一点上,你们算有缘,我家郎君的大哥,便与那位师娘子一般无二。”
“这么巧?仔细讲讲。”
愈合一道伤口的最快办法,是看到另一条伤口。
苏玖刚还为此伤感的心,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仔细说来,大郎君可比这位师娘子有本事的多,简单同你说吧,郎君年幼时有人送了几头鹿来,府君想赏赐于几位郎君,可鹿有大有小,怎样分都不公平,于是府君让他们自己选,按年龄,应当大郎君先选,他却拒绝了。”蒙叔道。
“为何?”
“他道,他作为兄长,应当以照顾弟弟为己任,好东西不该自己先选;作为府中人,他应当感谢府君赐予的一切,挑选实属不敬;作为儿子,他不应独享好物,最好的鹿,应当留给府君享用。”
苏玖摸着下巴,道:“这话好像没什么问题。”
蒙叔问:“那你可知,他说这话时几岁?”
“几岁?”
“八岁。倘若十二岁,能说出这番话不足为奇,可他八岁,便懂得投其所好。此话出口后,不仅给他落了个孝贤的好名声,府君还给了许多赏赐。”
苏玖眉头微皱,道:“可这不能说他表里不一吧,或许……”
没或许完,她瞥到陆景表情,话锋一转,“简直和师蓉一模一样!”
“倒不必如此。”她那点小九九没逃过蒙叔的表情,他继续道,“若他真爱护幼弟,就不会多年未看望过郎君一次,他真孝顺,又怎会在府君尚在时,借由母族的势力,为自己谋划?”
蒙叔品了一口酒,道,“不过演给别人看罢了。”
如此心机,只是豚城一小小商户之子,未免可惜,若他是北国太子,那这场戏不知该有多精彩,师蓉那点小伎俩,与之一来一回,也不知谁会赢。
苏玖还想再听几个故事,蒙叔却借口年纪大觉多,回去睡了。
时间有些晚,接近子时。
白日时有邻居说,夜里城外会放烟花,他们地方偏,坐在院中也能瞧见,所以苏玖还想等等。
陆景似乎有些困,盯着小炉中正燃烧的石墨不知在想什么,苏玖提醒道:“再坚持坚持,过了子时再睡。”
“为何?”
“因为……”
因为叶城有个习俗,除夕夜子女守岁到子时,第二年父母会身体健康,事事顺遂。
小时候爹娘念她年纪小,从未让她守过,后来她年年守,只希望不知身处何方的父母,能过得顺遂一些。
但这话不适合同陆景说,他娘早逝,父亲对他又不好。苏玖迟疑一瞬,道,“听说有烟火,到时会被吵醒,不如等烟火放完了睡。”
“呵。”他轻轻笑了一声,往火炉里添了一勺石墨。
四周有些静,只剩蝉鸣清幽。
夜里舍不得燃炭火,邻居们大约早早睡下,一股无聊的意味从脚底升起,苏玖习惯不了安静对坐,便问:“你的家乡有什么除夕习俗。”
“不知道。”
“啊?”
哪儿有人这都不知道?
陆景解释道:“我娘外乡人,不被他们喜欢,每年除夕只在家宴上露个面,便寻理由走了,后面几年她身体不好,家宴也不去,只在自己房中过。”
“过羊城的习俗吗?”苏玖记得,他母亲是羊城人。
陆景摇摇头:“家中不允许出现与羊城有关的东西,除夕,于我而言没什么不同。”
那是怎样的孤独?
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样大的家族,必然也苏家还要热闹。苏玖小时候最期待过年,有新衣服,好吃的,还有许多玩伴。
小孩子哪个不喜欢热闹?躲在空寂的房间里,听着窗外的热闹,他或许,也有过一丝难过吧。
见她神色落寞,陆景又多说了几句:“我娘去世后,我便与蒙叔外出走商,除夕甚少归家,也不知家中有何习俗。”
“抱歉。”苏玖心疼道,“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无妨。”陆景眨了眨眼,笑道,“今日是我离家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围着火炉,吃着菜,喝着酒,聊着天,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难怪人人都想成家。”陆景轻叹,家,确实会带来许多温暖的东西。
“那我们成家吧。”
苏玖半撑着身体看他,火光中眼神灼灼,“做真正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