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
不过片刻,那人的脚步便已经近到门外。
外面的太监小声地同那人攀谈了几句,隔着远了,倒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伶舟年屏气凝神盯着门口,好奇地猜着门外站着的究竟是谁。
未等姬无期有所动作,只听‘吱’的一声,那人便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下一刻,跪着的一人一鬼愣在了原地。
一件厚实温暖的白狐裘罩了下来,披风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将消瘦的少年包裹在内。
秋夜寒凉,偌大的佛堂本就寂静清冷。
纵使姬无期皮糙肉厚,但他始终不似伶舟年那般鬼魂一个什么都感触不到,跪在佛堂久了,冷的脸色有些苍白,也仅此而已。
不过以往什么苦没吃过,就算难捱也不过一晚,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白狐裘上的狐狸毛柔软又暖和,将他整个笼住了,他难得有些发愣。
“殿下冻坏了吧,我吩咐下人做了些糕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贤妃身着淡色披风不似旁人那般耀眼,却也大方得体,身后宫人扶着她的手臂步履缓缓,一步一步走至殿中。
接着从依云手中的食盒中拿出几个小碟子,放在姬无期的面前。
每一个碟子上都放了几个不同样式的糕点,种类繁多花样复杂,想必是用了不少心思烹饪。
他没有接过,而是将目光放到那些食物上,贤妃见状轻声补充道,
“佛门净地,忌讳荤腥。这几样都是素的,你在这里跪着,定是饿了许久,快些尝尝。”
姬无期默不作声,既没有伸手也没有开口。
一旁侍奉贤妃的依云见他如此表态,捏着帕子着急站出来,护主那般阴阳怪气地出声,
“这是我们娘娘特地在小厨房亲手做的,娘娘今日在殿上还替你求了情,你四处乱惹麻烦不说,如今还要辜负娘娘的一番心意,你这恶人,当真是养不熟…”
“依云!”
贤妃厉声斥责,依云收了眼色只好撇撇嘴,乖乖地缩回身后。
说者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反正在场的所有人是都听到了。
伶舟年就在姬无期身侧坐着,一手拄着下巴顺便抬眼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又瞥见了姬无期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最后扭头瞅向他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其实这些时日下来,我觉得贤妃这人不错,你也就别端着了,有一个伙伴总比多一个仇人强。”
姬无期薄唇轻启,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看向面前摆着精致小巧的糕点,他信手取出一个离着最近的,放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
贤妃见他吃了,眼中有些欣喜遂而开口问道。
这糕点是由桂花做的,只一口下去满是桂花的香气,口齿生津芳香扑鼻。
长阳宫内素爱种些花花草草树木,庭院中别有一处亭子两侧种满了桂花树,秋季桂花盛开香气萦绕,这糕点便是由它做成。
姬无期缓慢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糕点一点点吃进肚子里面,而后拿起食盒中放着的小茶壶里的水一饮而尽。
“多谢,”他道,顿了顿又说,“今日之事连累你了,往后我的事你不必掺和进来,以免惹上祸端。”
他的话语十分生冷眸中也无任何情绪波动,但贤妃并未在意,反而是抿唇一笑柔声道,
“熠王殿下不必为此忧心,我膝下无子,你既养在我的名下,那我便把你同亲生子一般对待。”
“娘亲为自己的孩子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娘亲——
姬无期有些恍惚。
这一词已有十余年没听过了,他身经众多苦楚,归来不过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微微侧身抬头,视线扫过贤妃的脸,目光锐利是在探究她说的是真是假。
然而贤妃笑容平和宁静,面上倒也看不出虚实。
然而他并非那种一言一句就能为之感动的人,悉数利弊最终万般思绪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嘲,
“我与你非亲非故,倒不必为我专程做些什么,更何况我不过是一介不受宠的煞星皇子,娘娘若是想寻求靠山,怕是找错了人。”
依云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刚想上前回嘴两句,但奈何主子警告在先,只得绞碎了手中的帕子,用眼神瞪着他。
贤妃背对着她,自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表情。
就只见她闻言笑了笑,瞧见那歪歪扭扭披在姬无期身上的白狐裘,附身将它仔仔细细整理好掖好,将上面的每一个褶子都抚平了,而后像是忆起什么眼中划过几丝怀念,
“当年你的母妃灵妃娘娘初进宫时,她是从西域来的,这中原繁琐的宫装还不大会穿,也是如今夜一般,是我一件一件帮她整理好的。”
“她向来活泼好动与你的沉着冷静大不相同,这袍子虽为华丽却也沉重,反倒成了束缚她的一道枷锁。”
这白狐裘做工精美料子不难见,但贤妃不爱争宠不参与后宫之事,只顾安心度日,仁德帝也从未留心于她,这想来是她仅有几件能拿出手的物件。
她将披风严严实实地罩在姬无期身上,素手轻抬又替他系好了带子,感知到他有些僵硬抗拒的身体,下意识轻轻收回了手叹声道,
“我知道你不信我,也罢,哪有人无缘无故会对另一个人好,说什么都不图的,未免也太假了些。”
“殿下不想知道当年真相吗?”
她话未说完,姬无期眸光骤缩,避开了她的视线,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一些无关过往罢了。”
“夜里寒凉,贤妃娘娘若没有别的要事还是请回吧。”
话虽如此,可他手下却已握紧了匕首,指骨攥紧轻颤,无人注意。
“我虽知晓的不多,但倘若殿下问起,也定是能答上一二。”
贤妃言笑晏晏。
“娘娘,时辰已经到了。”
两人谈话间,佛堂门又被贸然打开,探出一角紫色宦官衣,模样低顺,是佛堂外值守的太监。
贤妃点点头,示意着知晓了,佛堂门便又被合上。
既然外面已经有人在催了,她只得直起身子抬步向外走去,可没走两步又侧目展望。
巍峨空荡的佛堂中,两侧蜡烛摇曳不停,姬无期背着她跪在巨大佛像前,甚是渺小,可那灯影将他的身躯拉的很长,像是刻在墙上,足以比肩佛祖。
与那灵妃,无一点相似之处。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末了收回视线,任由身侧依云搀扶走出了佛堂。
贤妃走后,自有太监进来巡视一番,确保佛堂内除七皇子外无其余闲杂人员,随后就将佛堂门彻底合上。
顷刻间,佛堂内又恢复了寂静,若不是地上那一堆食盒外,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般。
然而,无人能看见的伶舟年却是忙的不亦乐乎,
“你尝尝黄色的那块,”她指挥着姬无期,叫他把剩下的糕点都尝了个遍,“口感不错,吃起来有果子的芳香,说不出是什么水果。”
她钻进姬无期的身体里,强行霸占了他的感官,还要命令他把每种口味都咬上一口尝尝味道。
这是伶舟年早就发现的,她若是歇在他的身体里,虽然不能像刚来时那般,肆意使用他的身体,但一人一鬼之间五感是相通的。
反之,若是抽身离去,一人一鬼之间的五感便断了,伶舟年则彻彻底底变为一个鬼魂。
好在没什么坏事,姬无期倒也就顺着她,一一将她好奇的吃进肚子里。
半晌,听着声音不对,他遂而停了动作,挑眉问道,
“怎的了?”
“没劲,”伶舟年垮着脸,早早抽身离去回到扇子中,“吃了半天,没有一个进我肚子里,越吃越空虚,还不如不吃。”
“最主要的是,我们痛觉是通着的,你后背的伤疼的太厉害,你皮糙肉厚的能忍受的了,我可不行。”
姬无期闷声嘲笑,收了筷子,将碟子一个个放回食盒中垒好。
“若是能化作人形,你也不必受这苦。”他道。
伶舟年咂咂嘴,坏念头早就油然而生,“再说吧。”
两人五感相通,想必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抢走他的身躯,倒时候谁做孤魂野鬼可就说不准了。
她打的什么心思,姬无期可就没办法知道了。
抬手拾起地上乱动着歪曲扭八的玉扇,将下方的穗子打理好,重新揣进怀中。
“你早些年在宫中时,可曾见过这贤妃,她待你一如既往这般,还只是做做样子,另有图谋。”
闲着无聊,伶舟年干脆将心底的好奇问出。
姬无期沉吟片刻,盯着面前的高大佛像,不紧不慢地将压在心底的过往一一道来,
“…她清醒时,贤妃来过几次,也是这般模样,后来我被关于这间佛堂不见天日,也是她告知永川王叔我在这里,王叔才把我救走自此远离上京。”
他的语调沉沉,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这么说来,贤妃果真平和友善,那你也不要再如敌人那般待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亲情一类,我出生时未曾拥有过,日后也定不会再拥有。”
此番话一出,伶舟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与此同时记起她窥探的那些记忆,颇为同情地感叹,
“实在可怜了些。”
然而姬无期最反感的就是这些同情、怜惜,他在战场上见识多了,深知这是最没用的东西,因此毫不客气地讥讽,
“收起你那泛滥的怜悯心,我也没沦落到用连身体都没有的鬼魂可怜。”
伶舟年怒极反笑,阴森森道,
“你这小鬼,等我恢复了你看我怎么搞死你。”
“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