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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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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见他咬紧牙关,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浑身冷汗直流,浸透了衣衫。

    伶舟年最初还以为是他伤口崩开,疼痛难忍昏厥过去,但细看才觉不对,这分明是被梦给魇住了。

    这佛堂难不成——

    她起身环顾四周,视线向上一抬,撞上了那高高耸立的金身佛像,佛像慈悲万物悲悯信徒,却叫她身子猛地一怔。

    一瞬间思绪有些恍惚,记起曾经窥探过姬无期的过往,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间佛堂是姬无期压在心底,永远无法忘却不可湮灭的回忆,他曾在这里度过最难忘的十余天。

    母妃被火烧的焦黑的尸体摆在身侧,小小的身躯从天黑跪到天亮,指甲尽数断掉敲烂了掌心,嗓子喊到嘶哑破碎也无人放他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被关在这个地方,整整十余天没有人送上一口水一口食物,太后要活活熬死他,就像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妃,被火焰一点点烧成一团看不出人形的东西。

    可是他没死甚至没有留下一滴泪,被永川王救出去后还留着最后一口气,去往北疆之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北元国挂在城头的牌匾。

    姬无期要活着,他要那东西斩下丢在地面任人踩踏。

    四五岁孩童的麻木和绝望,均是由皇室造成,他从那一刻起心中就被塞下无尽的仇恨,只待有朝一日将这里的人一一杀尽。

    “快醒醒姬无期,你不要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收回思绪,见姬无期还是那般模样,伶舟年只好试图唤醒他,

    “你想想那些随你入京的北疆将士,他们在上京也不知过的好不好,你再想想卫阳,那个太监不对那个副将,他都为了你潜入宫中‘咔嚓’一刀当太监了,还有你再想想我,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吵死了。”

    姬无期出声打断,他的嗓音嘶哑低沉,好像尘封多年的酒窖,叹息声都隐隐蒙着灰尘。

    他双眸睁开,黑暗中他的瞳孔溢着深蓝,宛若星河,却透着沉着冷静,仿佛适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顷刻间,他回过神,抬手碰了碰额顶的冷汗,记起方才的梦境。

    那个爱穿红衣的女人,是他的母妃,他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她,是乳娘将他拉扯到四五岁。

    年幼时不懂,缠着乳娘一次次询问,为何其他皇子都有母妃只有他没有,又为何一次都未见过父皇,他很气愤。

    乳娘不回应,却寻了一根手臂粗的绳索将他捆在柱子上,严肃告诫着他不准出灵溪宫一步,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睛,更不能在宫内随意提起灵妃娘娘。

    后来那个女人回来了,那段时日是他为数不多最开心的时光,那个女人给他做了新衣裳,又从宫外拿来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新鲜小玩意,他以为一直能这样下去。

    不知从哪一天起,那个女人变了,她开始时不时地对他嘶喊吼叫、打骂不停,她不再明艳漂亮而是疯疯癫癫,拿起刀子就要刺伤他。

    她在饭里下毒,温柔细语哄骗着他一口口吞下,看着年幼的他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便割肉放血喂给他吃。

    她说,

    “姬熠,我好恨你——!”

    “你是娘亲最爱的孩子,吃下这碗肉羹,你就能回娘亲肚子里,和我永远不分开。”

    “你怎么还不去死——,都是因为你,我好恨你好恨好恨——!”

    直至她那副狰狞面孔被火焰尽数吞灭,而后有一道温凉如水,好似一泓清泉注入晦暗心底的声音,姬无期才得以清醒过来。

    “没死呢别喊了,吵的我耳膜疼。”他揉了揉耳朵道。

    伶舟年瞧他这副嘴硬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神经,好你个姬无期,没病硬装是吧!”

    眼前这小鬼,模样不过十五六岁,但这爱装模作样拽炸天程度没比千年后的差不了多少。

    不过正因年少,他话倒是反比千年后多了好些,没有那股失了记忆的死气沉沉劲儿,不念着仇恨时,反倒是有些少年意气。

    “你不必多想,我救你只因这东西是太子送的,我早些年在宫中待过不久,他待我不错。”

    姬无期张口,三言两语地便把一切解释清楚了,末了还提醒她不要自作多情。

    伶舟年撇撇嘴,仗着他看不见自己,拳打脚踢了半天,最后不忘捏了脸吐了舌头扮一个大大的鬼脸吓他。

    天色早就暗下,秋色夜凉如水,皇宫中寂静无比,唯有那殿门前值班的锦衣卫还在四下巡逻。

    从佛堂碎叶窗子望去,外头繁星点点,一轮弯月挂于夜空,外头太监手中持灯,灯光与夜色交相辉映,又因乌云密布半点都照不进佛堂来。

    一人一鬼今夜便歇于殿中,无人过来打扰。

    姬无期跪着不觉得累,伶舟年就是一个鬼魂,飘来飘去更不会觉得。

    两人你来我往斗嘴了半天,倒也还算消磨时间。

    但姬无期难于开口的是,他怕黑。

    这秘密无人知晓,然而怕黑的根源就是这佛堂。

    当初他被关在这里十余天,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还有位皇子,连食物和水都没有人给送,更别说是一只小小的蜡烛。

    好在白天还有光亮能从窗子透进来,到了晚上只剩面前这尊冰冷的金身佛像,和待在他身旁的焦黑尸体,没有一丝声响,能活活逼死一个人。

    小小孩童边朝着佛像跪地磕头,饿的受不住才将桌子上摆的贡品都吃掉了,渴了就喝外面流进来的雨水,后来没什么能进肚子里的,便缩在母亲身侧,如潮水般的死寂涌来,绝望地等待死亡降临。

    那段时日每每回想起来,都让他心中的恨意更甚。

    从那时起,姬无期就惧怕黑夜,他什么都能忍,可唯独忍受不了这个,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亮。

    后来随着永川王征战沙场之时,帐篷里无论多晚都会留上那么一盏灯,哪怕是北疆严寒凄苦之地,这蜡烛也始终不灭,守候着他最后一丝安稳。

    他方才做梦也正因如此,窒息一般的黑暗,径直接带去了足以将他溺死的过往当中。

    直到眼前一抹橙色的火光亮起,虽不足以照亮整个殿内,可在这冰冷的佛堂中竟然幸存了一丝温暖。

    姬无期难得有些呆愣。

    就见那火光来回晃动,自行跳上了佛像前面的桌子,点燃了两侧的烛台。

    霎那间,殿内一片光明——

    一室暖橘色的柔光,将那肆虐充斥着怨气深渊一般令他唯一恐惧的黑暗,全然驱散了。

    他跪在金身佛像前,神情恍惚,却听一道轻灵少女音响在耳际,

    “这佛堂也太暗太静了,我从外面太监怀里偷了个火折子出来,不然这一夜怎么熬下去。”

    那声音脆生生的,透着点肆意的狡黠,

    “姬无期,我看着上面摆了点贡品,你饿不饿?”

    伶舟年话还没说完,姬无期怀里就滚进了一个圆溜溜的桃子。

    皇家供奉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那桃子大小适中颜色正好,散发着香气,想必一口下去自然是口齿生津。

    他拿在手中掂了两下,盯着上面细小的绒毛,一抬眸又对上了金身佛像烛光之下慈悲的眉目,募地扯动嘴角笑道,

    “你倒是一点也不避讳,佛门净地不可喧哗,而你还要拿了他的果子来吃。”

    伶舟年又附身到一根香蕉上,边扒身上的皮边义正言辞地回应,“佛祖慈悲为本,他既救济民生,也定不会忍心看着底下的人受着挨饿之刑,”

    扒好后,就见香蕉稳稳地飞到姬无期的手中,

    “再说我一个鬼魂都在这里了,他都没让人把我捉了,说明还是好心肠的。”

    “歪理。”

    姬无期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动作颇为自然地就拿着她丢来的水果,啃了一口。

    十年前他被关在这佛堂,无人问津,十年后亦是,可这次却有了一只话多的鬼魂相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夜已深,伶舟年没什么睡意,索性在佛堂里飘了个遍,若是无聊了还从案桌上丢下一两个果子给姬无期。

    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皇宫时,却也被这月光下的千年前宏伟建筑惊到,好似来到了现代3a级景区,书中的那些寥寥数语写不出她眼中的华丽壮大。

    “对了,当初是太后将你关进这佛堂,为什么你回来这么久了,却不见她人,照常理来说她那般厌恶你,不应该多次来找你办法,想尽办法将你驱赶出上京?”

    伶舟年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飘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问道。

    姬无期觉着耳侧痒的很,不得已偏了偏头而后答道,

    “皇帝和永川王虽是同胞,但均不是太后所出,她年岁已大被皇帝送去灵隐寺调养,应当不知我回来。”

    “这样也好,你在宫中的仇敌就少了一个,要不然伤还没好利索,她找个理由打你一顿则又添一份。”

    伶舟年咂咂嘴,冷静分析。

    “过几日你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也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寻你麻烦,你这小鬼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若是逃避,只会助长敌方气焰。”姬无期道。

    “现今唯有太子和二皇子到了年岁能参与朝政,其他皇子们还不具这个资格,往后的日子可说不准。”

    伶舟年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玉扇尾部轻轻敲了几下桌面,表示附和。

    两人谈话之际,门外忽地传来响动,有几道脚步自外侧走来,步伐轻盈,不快不慢。

    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姬无期早在战场上留下了习惯,袖子一抖一把锋利匕首掉出。

    蓄势待发,只等那人靠近,他便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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