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
雪棠花仍在盛放,玉带瀑布未曾断绝,塘上溅起涟漪,层层荡漾开摇晃着水面上的花瓣,它们覆在月轮倒影上,最终随着涟漪越荡越远……
她听到身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停在自己旁边。
徐听雾勾下唇,这地方鲜少有人来。
人在她身边坐下,她几乎闻到了那股特殊的香气。
下一刻即将发生的事她已知晓,必定是要喊醒自己。
“师姐。”
徐听雾猝不及防睁开眼睛。
今夜又没有月光,少年稳坐床边,只看到一个模糊身影,他突然将她唤醒打断了她的梦。
是一个旖旎的梦,真实到闻到了雪棠花沁人香气,还有夏日舒适的凉风。
“做了好梦?”
他已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在被唤醒之后有一瞬间的不快。
徐听雾今晚睡得沉,不然在他坐到身边时就已察觉。
“梦见了以前的事。”
他没料到她会答,见她有兴趣说,就继续问:“在山上吗?”
徐听雾点头,慢悠悠的似在回味那场梦:“在塘边,是你我练剑的地方。”
时川轻笑,他也记得。
“不过我正在睡觉,没有练剑。”
他想起当夜发生的事,又问:“师姐只梦见了自己?”
“不,”徐听雾闭上眼睛,“还有一人,没看清楚脸,他走到了我身边。”
时川自黑暗中看她在无声微笑,想下一刻她就会说出那人的名字。
“他走到了我身边,然后——”
徐听雾睁眼看时川:“然后他把衣服盖在了我身上,是不是有这样一回事。”
时川愣了下,眼尾弯起点头说是。
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他始终记得,但以为她弃了。今夜知道她也记在心里,整日的劳累也消散,跟着她开心起来。
他想起日安今天的话,将情绪压下去,又问:“师姐今日又打碎了碗?”
徐听雾看着他,面色认真起来:“要我赔吗?”
时川笑出声,“一个碗而已,师姐想要的我都会奉上,只是怕师姐不死心。”
他嘴角扬着笑,眼中却无一丝愉悦。
徐听雾早想到他会来试探。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在想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而我自己毫无察觉,日安他当日险些伤我,我也想给他个教训。”
滴水不漏的将郎晏至于自己的对立面,她在告诉时川,她不喜欢这个人。
时川:“师姐想要他的命也可,前提只是因为他险些伤了你,不是因为别的。”
徐听雾沉默着似已经放空思绪,她望着头顶不说话。时川觉得她应是疲累了,伸手给她掖掖被子准备起身。
下一刻少女却坐起来扯住他胳膊。
时川怔住,徐听雾双手自他腰侧环住,将头埋进他肩膀。
她不让他走?
他听见怀里的人闷声说:“时川,我好害怕。”
是少见的示弱,时川才反应过来,也没有推开她。
温玉在怀,此人又是他心爱之人,听她如今怯懦的声音也忍不住柔声问:“师姐怕什么?”
他轻拂她后背安慰着,摸到膈手的肩胛骨才发觉她竟这样瘦,脸色慢慢冷下来。
“我怕,”徐听雾在他怀中颤抖,“我不想像从前被人囚在房间终不见天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会不会终有一日厌倦我,就将我抛掉杀掉?”
她颤抖着,像是真的害怕。
“不会。”他动作轻柔拍她后背,毫不犹豫的回答,“只要师姐愿意留下了,我会放你出去。”
徐听雾埋首抱紧他,伤心的说:“我原本只是想逃,可今日才清醒过来,我已经没有地方能去。”她苦涩的笑笑:“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时川,我愿意了。”
这四个字在他心中撞了一下,如有回响,震得他心口一荡。
他扶正徐听雾,看她眼角闪烁的泪,用指腹替她拭去,心中存疑问:“师姐知晓你愿意留下来到底是何意?”
愿意留在他身边,愿意同他一起,他要的根本不是简单“留下”二字。
他想相信,又怕她不懂,于是蹙眉看她,想看她脸上是否有丝毫破绽。
他怔愣之际,徐听雾已托住他右侧脸颊,随即抬起头吻在他嘴角。
时川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似乎神识因她一个动作晃动。他不由得笑起来,徐听雾已埋入他颈间。
“我知道的,你为我杀了徐衡报仇又救下我的命,我早该想明白的,时川对不起……”
少女愧疚道歉,听进耳朵里时川喜不自胜,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终于有了意义。
他抱紧怀中的人,轻声安慰:“师姐别道歉,我不怪你,我们本就是一路人,早晚会走到一起的。”
他会一直等她,等她心甘情愿的时候,还好这一日很快到了。
徐听雾抱着他,又说起从前在浮岚宗时两人相处的时光,问他是如何离开浮岚宗的。时川也真的打开心扉,向她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徐听雾在旁人耳中听到过一些,但只言片语并不多。
令狐辛是农家最后一任家主,据说为人极其放荡风流,又长了一副好相貌,甚得女子喜爱。
望津城中至今仍有人记得他。若有胡须花白的老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直摇头。年轻时他反复流连青楼瓦舍,时常几个月不回山,负有监督职责的农家长老就会派一群弟子将人“请回去”。
令狐辛每次都没有拂长老的面子,但没多久又会有人在城中见到他。
这种事不尽其数,一开始在望津城闹得沸沸扬扬。历代农家家主都是极其勤勉之人,又很是负责。望津城为农家辖地,在农家庇佑下安居乐业。可就是这位荒唐的家主上任之后不问宗内事,总是往山下跑。后来打架明白令狐辛就是这种人,便不再大惊小怪。
时川是上一任家主在外留情后留下的孩子,他的母亲同徐听雾母亲一样出生于富庶之家。
当时农家内部争权严重,令狐辛一人逃亡后遇到他的母亲,本以为这位相貌甚佳的男子会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两人会成一段佳话,可几天后令狐辛消失的毫无踪迹,他的母亲被告知怀孕。
温婉似水的女子心志坚定,认为就算没有丈夫也能抚养长大自己的儿子。可终究逃不过流言纷纷,众口铄金。
她在家人的逼迫中嫁了人,当时时川才两岁,仍记得外祖一家对他娘这位大小姐非常不恭敬,有段时间竟将他们两人锁在房里,定时会有人来探望送些残羹冷炙,除此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们两人,连夜里都无人点灯。
小小的孩童不懂这是为何,母亲安慰这只是一场游戏,只要待在母亲身边便可无虞。
可寒冬提前来到,突如其来的风雪让时川生了场重病,若不及时医治就会失去性命。
他再醒来时是在温暖的房间,四周都是喜庆的红绸,人人面带喜色,孩童窝在被褥里也被感染到,病气渐渐消散。
后来他听下人说,他的母亲已经嫁人了。
时川记得母亲的丈夫其貌不扬,是一个敦厚老实的商人,两家是门当户对。这人早就看上了他的母亲,还愿意将他视如己出,抚养长大。外祖家有人早看出男人的心思,不用男人多说什么,只为了两家之间的利益就硬生生逼迫女子嫁给他。
时川明白这些事后,开始讨厌这个男人,尽管这人总是带着亲和的笑,会给他带城里最甜的点心最新奇的玩具。他会把这些东西全都摔碎然后扔进泥土里,以表示自己并不认同他,这男人不是他的父亲,他也不需要父亲,只有母亲就足够了。
但她的母亲眼中逐渐不再有他了。
时川看到她与男人挽着手在院子里进出,脸上挂着的笑是与他在一起时没有的,是带着甜蜜幸福的笑容,她的母亲真的接纳了男人。
时川也改了名字,他开始姓时,没人知道他该姓令狐,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他六岁时,他的继父出了事,在江上运货时刮起了大风,船翻了,无一生还。
他的母亲差点哭瞎了眼,时家换了新的主人,是男人的弟弟,他觊觎母亲的美貌,又嫌弃时川多余,派人将母子两人分开。
时川被关在柴房里,连他能安枕的地方都没有,到了冬日他缩在墙角,身上满是冻疮。后来是母亲托人给他送来棉衣。那两件棉衣太短,是前两年他穿的。
这不足以让一个无法吃饱穿暖的孩子度过寒冬,时川晕倒在冬至,沉睡了三天后他醒了。门口的饭菜积了霜雪,没有人在意他是否真的有进食,就像没人在意他是否活着。
可他活着,还活得很好。
五日后,他打开了柴房的门锁,见到了冬日暖阳。
无人能阻拦他,他奔向母亲的院子。
曾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姐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口气,身上满是青紫伤痕。见到自己的儿子,她先是惊惧,后又松口气。
“她跟我说‘活着就好’,可她很快就咽气了……”
时川眯着眼睛,想似女子最后的模样,她伸出都是绑痕的手紧紧握住他,跟他说了他的真实身世。
母子想聚的时间只不到一刻钟,他名义上的二叔带人赶来,看到他的模样竟然不敢靠近。
“他们一个都没能逃。”
时川云淡风轻的讲,轻拍少女后背。
天色将亮,徐听雾已然熟睡。
门外传来脚步声,匆匆而来似有急事。时川站起来,放下两侧纱帐,不愿有光扰了她的梦。
几乎是蹑手蹑脚的出门,林奉从未见过公子有如此小心的时候。
时川揉了揉眉心问:“何事?”
林奉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少年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侧头看一眼身后的房间,随即迈着步离开这里。
“此事不准告诉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