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5章
苏宜丹捏紧手帕,故作镇定地将脸转开,不再去看那突然出现的男人。
只有乌发掩盖下的耳根还残留着红色,显露出她的尴尬。
她倒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主桌那边几道直勾勾的目光实在很难忽略。
院子里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本该在主院首座的新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侧院。
直到姚曾柔起身上前迎接,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放下筷子,在桌边行礼。
“臣女拜见陛下。”
姚曾柔也停下来福身见礼,蚕月锦制成的衣裙本就轻薄柔软,配上她那纤细的身姿,便很有弱柳扶风的气质。
萧寂言并未进入满是女子的院落,只在门口止步。
他瞥了眼屈膝下拜的众贵女,没理。
而是从身旁太监手里取来一只白玉酒盏,薄薄的眼皮敛下,看向也跟着见礼的苏宜丹。
苏宜丹虽没抬头,却能感觉到男人视线一直在自己头上没动,好似要把她看出个窟窿。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跳到了嗓子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话本里那些狠人,总是看仇家一眼,脑子里便想好了一百种置对方于死地的办法。
他、他该不会正在寻思要怎么报当年的轻薄之仇吧!?
萧寂言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盯了她片刻,才发觉这姑娘的微表情是如此丰富。
那张白皙透红的脸蛋上,先是细弯的柳眉微微皱起,接着又抿住了红梅瓣似的唇。
一双杏眼里波光颤颤,纤长的睫羽眨啊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觉得有些好笑,无声地扯了下唇,才慢条斯理道:“起来,替朕倒杯酒。”
“……?”
苏宜丹茫然一瞬,抬头看到那位大太监手里果然端着托盘,托盘里则放着一只白玉酒壶,与萧寂言手里的白玉酒盏是配套的。
原来只是倒酒!
苏宜丹松了口气,连忙拎过酒壶照做。
余光里,其他人还老老实实半蹲着身子维持行礼姿势。
萧寂言到现在也没喊她们免礼,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不过高门大户最重礼数,她们这些千金小姐从小练就了行礼的本事,这点子时间倒还不算什么。
反倒是最前面的姚曾柔有些摇摇欲坠。
或许是嫁去丽州后、夫家规矩不严的缘故,她的礼数荒废一年多,此时便没有那么稳当。
身子摇晃了两下,发间那支熠熠生辉的金海棠掐丝步摇也随之晃晃悠悠的,摇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将眼抬起,雾蒙蒙地望向院门边一身玄衣的男人,目光略带了几分祈求。
但偏偏萧寂言毫无察觉,只垂眼看着苏宜丹倒酒,而后在酒水即将满出杯盏的前一刻,用修长食指勾开了女子的手。
“……满了。”
美酒洒出一些,正走神的苏宜丹
一惊,忙将酒壶收起,有些心虚地朝他偷瞄。
好在萧寂言没在意她,目光落向院子里跪了满地的人,仿佛这会儿才注意到似的:“都起来吧。()”
众女纷纷舒了口气。
姚曾柔扶着酸软的腿站起,蹙着眉怯怯出声:陛下……17()_[(()”
萧寂言看她一眼,颔首道:“今日是太傅喜日,朕亦感同身受,诸位不必拘礼。”
说罢,他举了下杯当作祝贺。
其他人自然紧跟着找来自己的杯子,无论酒水还是清茶,也饮了一杯。
苏宜丹提着酒壶站在一旁,看着萧寂言仰首将一杯酒喝空。
他如今不是从前那默默无闻的大皇子了,即使是一品太傅府宴,也没有圣上敬酒的规矩。
他这么做,无非是给姚家面子。
难怪坊间都说新帝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原先那些关于他如何不择手段得位的非议,都逐渐被压下了风头。
姚曾柔泪眼盈盈,柔声感激道:“多谢陛下记挂,父亲一定也很高兴。”
方才还有些微妙的气氛,就在这君王施恩的三两句话里重新活络起来。
“陛下对姚家真是有情有义。”
“看来啊,姚小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听见耳边细细碎碎的艳羡声,姚曾柔心里那点郁气才稍微散去一些,含羞带怯地抬头,大着胆子去看立在门口的新帝。
可那人却并未随着气氛露出丝毫笑意,漆黑深沉的眼瞳波澜不惊,如同一潭难以捉摸的深水。
看不出喜怒。
姚曾柔笑容微滞,实在猜不透这位新帝的心思,只得期期艾艾地问:“陛下既然来了,可要尝尝春熙宴的菜?都是臣女细心准备的……”
萧寂言将白玉酒盏放回托盘,态度并不热切:“不必,太傅那边还在等朕。”
提到父亲,姚曾柔再说什么便会显得不懂事,她咬着唇,只能看着对方寒暄过后走出院子。
明明酒也敬了、话也说了,面子给足了,可不知怎么,总觉得不如想象中风光。
真是来为她撑场面的么?
姚曾柔盯着门边抱着白玉酒壶的女子,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苏宜丹也觉得有些奇怪。
新帝和姚曾柔说是青梅竹马,可怎么看起来,似乎关系不是那么亲近?
连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这是闹别扭了还是怎么的?
但不管怎么说,令她时刻胆战心惊的人总算走了。
苏宜丹心里狠狠舒了口气,放松着就要坐回位置。
可屁股刚挨着凳子,萧寂言身边那个面白无须的大太监便笑眯眯地凑上来:“苏小姐怎么坐着了,不走吗?”
苏宜丹迷茫地看着他。
不是,你主子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大太监指了指她怀里:“苏小姐不跟着,谁给陛下斟酒?”
苏宜丹一低头,看到自
()己怀里的白玉酒壶,顿时头都大了。
她把酒壶推给太监,诚恳问:“还给你行吗?()”
大太监斜过眼睛,看到院子外面的自家特意放慢脚步的主子——
这是让他把人带上的意思。
他于是也诚恳道:苏小姐,这也不是咱家能做主的。()[()”
苏宜丹后知后觉转头,看到了院子外还没走远的萧寂言。
对方背对着她,玄色衣摆上的银色暗纹被日光照亮,繁复而精致。
苏宜丹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萧寂言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
这不,就开始折磨她了。
那么多宫人不能倒酒,非要她去!
她又不是他的贴身小宫女!
苏宜丹气呼呼地想着,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抱着酒壶磨磨蹭蹭地起身。
皱着眉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不愿意去,其他人也未必愿意她去。
只是随皇帝离席,哪怕是姚曾柔是春熙宴的主家也没法过问,更别说拦下。
众人眼睁睁看着苏宜丹就这么跟着新帝离开,而后忍不住面面相觑。
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微妙,三三两两以眼神交流,却不怎么说话了。
陛下把苏宜丹带走了,这是什么情况?
她们原本以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就算苏宜丹有什么凤命加身,也是敌不过姚曾柔的。
可现在……
难道陛下也逃不过凤命的诱惑?
说来也是,新帝得位的手段本就众说纷纭,如果能将这位苏凤凰纳入后宫,多少能正名。
而且先前几位皇子不就是这么被钓得前仆后继么?
听说当初三皇子把皇子妃的玉牌都给出去了,只不过苏宜丹没要。
更何况还有一件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就算撇去七七八八的东西,单就苏凤凰那副长相,也赢姚小姐太多了。
当初钦天监凤命之说一出,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远亲近邻、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上苏家打探,一日能踩坏三条门槛。
起初还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可见了苏宜丹便都直点头——
苏家虽地位微末,但苏家女确实生得雪肤花貌,有一副上天恩赐的好皮囊。
更难得的是那通身的气派,莹润娇贵、清丽灵动,不像普通小官之女,倒的确是那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哪怕方才坐在花团锦簇的贵女堆角落,姿容都是最出挑的,一眼望去很难不注意到。
姚曾柔虽也算长得好,可要与苏宜丹比,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更别说,姚曾柔还嫁过人,死了丈夫,是个寡妇。
众人识趣地不提,不代表心里不会暗暗比较。
席上的气氛如一潭死水,片刻才有人开口:“我听了一耳朵,林公公让她去替陛下倒酒呢,不过是去干
()些丫鬟的活,姚小姐不必在意。”
“是啊是啊。”
姚曾柔微微一笑,颇为端庄大气地道:“我怎么会在意,只是觉得苏小姐身份尊贵,陛下让她倒酒有些委屈人了,我还想着晚些要备份礼好生安抚一番。”
“姚小姐果然思虑周到。”
姚曾柔浅笑,听着周围附和的好话,藏在广袖中的手却死死掐着手心,几乎见血,眼神沉沉。
侧院与烧尾宴所在的主院由一段青石小路连接,路两侧种着青翠花丛,其中点缀着鲜艳的黄色花朵。
苏宜丹踏着青石板越过宫人与侍卫,一直走到了萧寂言身后最近的地方。
太监这才示意她止步,不可再往前。
她自然也没那么不懂规矩,抱着白玉酒壶保持落后两步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她才发觉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高大了,像座小山似的挡在前面。
她就算伸长脖子也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的目光便渐渐落到萧寂言的背影上,先是看了看男人那被腰封束起的窄腰,而后不自觉往上,看到了一堵高墙似的宽阔肩背——
苏宜丹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可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前面的人便冷不丁停下了脚步。
萧寂言半转过身,分明看到发着愣蒙头往前的女子,却没有出声。
等对方一头撞上来,揉着脑门眨眼时,才缓声问:“发什么呆?”
走路撞到人身上自然是不痛的,只是方才撞上去时,迎面竟扑来满鼻的冷香。
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并不浓郁,却别有一种幽深凛冽的意境。
这种味道,她以前也闻到过。
便是在灵德寺厢房那次,当时还是大皇子的萧寂言身上便满是这种冷香。
就藏在那披散的长发里、敞开的衣襟里,被她深嗅过许多回。
如今鼻腔的气味猝不及防与回忆中重合,苏宜丹吓得几乎不敢呼吸,睁着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实则惊慌与心虚都写在了脸上。
萧寂言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微微挑了下眉:“撞就撞了,又没说罚你,我有事与你交代——”
苏宜丹脑子还嗡嗡的,胡乱点点头。
“你怀里是只阴阳壶,一会儿在席上若要斟酒,给我倒些水就行。”
听了这话,苏宜丹才慢慢缓过神来,举起怀里的酒壶来回观察。
她听说阴阳壶还是在话本里,据说一壶能装两种东西,都是用来给人偷偷下毒的。
这只壶里应该是一边装了酒,一边装了水,倒酒的时候只要按住机关,便能偷偷换成水。
看来他酒量不行?
难怪要特地找个人帮忙倒酒。
只不过这活宫人与侍卫都能干,何必非要把她扯进来,就这么相信她么?
苏宜丹心里直嘀咕,研究
了半天也没找到机关。
一旁的林公公正要过来讲解,就见自家陛下先一步伸了手。
萧寂言将手指摸到龙形壶把底下,有一截凸起的龙尾:“这里。”
这截机关与壶把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来,设计可谓巧妙绝伦。
苏宜丹好奇地摸索过去,可龙尾没摸着,先摸到了男人还没来收回去的手指。
她被烫了一下似的连忙缩手,下意识朝对方看去。
萧寂言生得极其俊美,斜飞的眉、高挺的鼻,还有那双如同画中人一般标志的矜贵凤眼,没有不惊艳的。
对方也正看着她。
男人眼尾细长的凤眼深邃,漆黑的瞳仁里落了几点细碎的光。
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可兴许是对比了梦里反复出现的阴沉眼神,竟显出两分温柔的意味。
苏宜丹不禁有些恍惚。
其实她刚才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没有时间思考。
现在仔细一想几次短暂的照面,好像……好像新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没有让她下油锅,也没有拿剑把她捅个对穿。
甚至扶她免礼、借她帕子擦嘴。
如果萧寂言真的痛恨她,早就有无数方法折磨她,怎么会让她平平安安到现在?
难道他真的那么大度,连自己被陌生女子轻薄都可以不计较?
苏宜丹觉得不大可能。
因为陛下看着不是那般大方的人。
她思来想去,都觉得只剩一个可能——
难道说……萧寂言不记得了?
他没认出当初灵德寺厢房里的人是她?
仔细想想,那天他们两个都中了迷魂香,萧寂言中毒更久,神志更加不清醒。
她误打误撞进去的时候,对方都已经说不清话了。
这种情况下,记不清脸的确是有可能的。
苏宜丹心神震动,越想越合理,甚至有种恍然大悟的通畅感。
似乎一切都解释通了。
她看着面前的新帝,心里有羽毛在挠似的,恨不能立即问出心中猜测。
可又担心,万一他本来不记得,她一提反而让人想起来了怎么办?
苏宜丹就这么偷看一眼、又偷看一眼,心思百转千回,却一句都不能与外人言。
她要憋死了!
所以他到底记不记得呀?
女子那双水润杏眼里含着几分明晃晃幽怨,映着明媚的春日格外灿烂娇俏。
萧寂言当作没有察觉她的欲言又止,只是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大雪倾城的寒冷冬日,微微低垂眉眼。
他一路走来见惯物是人非,幸好,春光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