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萧寂言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黑甲的侍卫,以及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不过那太监低垂着头,想来是得了主子的命令,进门时没有声张。
认出对方的一瞬,苏宜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只觉方才被男人贴近的颈侧泛起滚烫的热度。
幸好对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没有追问她到底许了什么愿。
“臣女见、见过陛下……”苏宜丹回过神来,声如蚊呐地出声,提起裙摆便要跪下行礼。
可膝盖还没挨到地,手臂便忽然被人托了一下。
男人沉稳的力量传来,将她稳稳扶起。
“起来吧。”
随口撂下这句话,萧寂言带着随从大步流星往院内走去。
目不斜视,不曾再多看她一眼。
若非隔着衣衫的手臂肌肤上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温度,苏宜丹都要以为方才的接触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她懵懵地转过身,听到院子里宾客们此起彼伏的惊呼,随后直接整整齐齐地跪倒一地。
就连那位原本从容坐在首座的尚书令齐满江,都倏地一下站直了,目露异色地盯着门外走来的年轻帝王。
但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面色如常地拱手行礼。
姚存玉更是快步上前迎接,心惊胆战地道:“陛下?!您没事吧?!”
“朕能有什么事。”萧寂言扫了眼垂首不语的齐满江,笑了笑,“倒是齐大人,不知从哪里听说朕身体有恙?”
院里的气氛瞬间沉凝,皆屏住了呼吸,看新帝与这前朝重臣之间的交锋。
齐满江不必开口,身边的仆人便扑通一声跪地,自个儿猛地扇着巴掌道:“恐怕是小人耳朵不好听岔了,递错了消息!小人该死!陛下恕罪!大人恕罪啊!”
响亮的巴掌声不绝于耳,没人喊停,仆人的面颊很快高高肿起,嘴角渗出鲜血。
齐满江并不求情,对他来说一个仆人不算什么损失。
何况姚家宴席,场面闹难看了难受的另有其人,又不是他齐满江。
一旁的姚存玉果然脸色发白,单是站在那里都有些手脚发软了。
萧寂言这才沉吟道:“罢了,今日毕竟是姚太傅喜宴,不得在府中见血。”
齐满江以为他要松口,心想新帝到底还是嫩了些,眼里掠过一丝得意,拱手:“多谢陛下宽宏大度……”
“卫昌。”萧寂言打断他话,冷声喊来近身侍卫,“将人拖远些,处理干净。”
那仆人立即面如死灰,被上前来的黑甲侍卫一把捂住口鼻拖走。
宾客纷纷挪动让出一条路,再看向最前方的男人时,目光里更带了几分畏惧。
能以非常手段夺取帝位,这新帝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泥娃娃。
齐满江虽然面上不动如山,可多少有些错愕,一时没能接上话,眼睁睁看着新帝绕过自己,在首座坐下。
“对了。”这时,萧寂言才仿佛后知后觉地问,“朕擅自作主,替齐大人清理了门户,齐大人可会有怨言?”
齐满江面上露出笑:“……岂敢。”
“那就好。”萧寂言轻笑,环视全场,“行了,都别跪着了,起身入座吧。”
后方停了半晌的丝竹鼓乐这才重新奏响,偌大的太傅府中清雅乐声不绝于耳。
身披彩绸的舞女从两侧无声入场,终于将宴席的气氛烘托出几分热闹。
围观了全程的苏宜丹只觉脑门上都要渗出汗来。
这新帝比她想象中还要心狠手辣,好大一个人说打死就打死了!
悬在头顶的铡刀好似又近了一寸,她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混在宾客里,溜去了隔壁院子。
姚曾柔不过十九岁,邀请的自然也是差不多年纪的各府千金。
几十个香衣华服的年轻女子聚在一处,便是一院子的花团锦簇,看着都热闹。
苏宜丹毕竟做了两年多凤命之女,这般场面大大小小也见过不少次了,如今已能从容面对。
尤其这些女客其实大部分以前都见过,甚至还有几个从前说了不少话,算得上相熟的。
那礼部尚书千金曹锦就是其中之一。
苏宜丹进来,她分明也察觉了,却只是微微一顿,便扭过头与身边人说笑,好似根本没看见她一样。
虽早就知道自己与这些贵女的身份终究不同,苏宜丹还是在原地愣了半晌,难免有点失落。
待她死心走开了,那礼部尚书之女曹锦才叹口气。
旁人便调侃道:“锦儿,你先前不是和那苏凤凰关系挺好吗?怎么都不打个招呼?”
曹锦讪讪道:“哪有这回事……”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苏宜丹是待飞的凤凰,现在却处境微妙。
倘若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二皇子或三皇子,这里哪个人不得将苏宜丹捧得更高些?
可偏偏是大皇子萧寂言做了皇帝。
新帝继位,后宫空置,却没对苏家下达过任何旨意,可见是不信那所谓的凤命之说的。
毕竟但凡有恩宠苏家的意思,也不会让苏父替姚家筹备烧尾宴,平白损了人家颜面。
这就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更何况新帝还有个青梅竹马在。
听说姚曾柔和离回京的时候,曹锦心里都替苏宜丹捏了把汗。
她身后还有曹家人,总不能为了这一点小女儿的情谊就仗义出头。
她忍不住看向边缘独自站着的苏宜丹——
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姚小姐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
来人一袭月华纹交襟织锦裙,行走时裙袂翩跹,好似流动的水波纹。
那料子比浮云锦还稀罕,是外邦进贡的蚕月锦,皇家一年也只得两匹。
如今姚曾柔穿在身上,不是新帝恩赐还能是什么?
算算时日,恐怕人还没入京便已准备着了。
新帝如此盛宠,不少人眼里都露出羡慕的神色,态度也就更热情了些。
满院的莺莺燕燕起身行礼,此起彼伏的贺喜声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
苏宜丹站在最后面,原本是极其不打眼的,但不知为何,姚曾柔的目光还是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这位就是……苏小姐吧?”姚曾柔清浅一笑,抹着淡淡桃色的眼角便微动,透出几分风韵。
众人默了一瞬,虽都猜到这两位会有交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苏宜丹只得上前,福身见礼:“见过姚小姐。”
姚曾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唇边笑意不变,却迟迟不把人喊起来。
这么维持着姿势半刻钟,苏宜丹的腿都有些发颤了。
便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在外面,自己那个还没跪下去就被免除的礼节——
萧寂言都没要她行礼的。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一连串的鞭炮声,是主院里开席了。
姚曾柔才伸手虚虚地扶了一把,不好意思地道:“快起来吧,苏小姐姿容卓绝,我一时都看呆了。”
苏宜丹腿酸酸的,语气干巴地道:“姚小姐过誉了,您才是美如天仙、天下第一大美人。”
其他人自然连忙跟着附和拍马屁——
“就是就是,姚小姐不必妄自菲薄。”
“都说丽州的风水养人,今日一见姚小姐才知是真的呢。”
丽州就是姚曾柔外嫁的地方,听说她夫家是丽州映川县的,丈夫年关里重病死了,她随之成了寡妇。
刚守寡没多久,萧寂言便登基了。
你说巧不巧。
苏宜丹不由多看了姚曾柔一眼。
姚曾柔气质和她们这些未出阁的是有些不同,更丰润温和些,可能是嫁过人的缘故。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姚曾柔掩唇直笑,在众人的簇拥下入座。
她笑容满面地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坐吧,和我客气什么。我许久不在京城,许多事物都生疏了,日后还要麻烦各位姐妹多多指点才是。”
众女又是一阵笑声,你一句我一句,院子里气氛热热闹闹的。
苏宜丹捡了个空位想坐下,旁边的贵女便略带歉意地回头:“这里一会儿有人来,劳烦苏小姐换个位置吧。”
其他桌倒也有空位,只是她目光看过去,没有一个人理会。
人家都回避成这样,她不至于看不懂是怎么回事。
也就靠近门口的那桌,因为离姚曾柔最远,所以只零星坐了三个人。
苏宜丹识趣地坐过去,远远看着另一边的热闹。
这桌上另外三个人,与她一样是这春熙宴的边缘人物。
被隔在热闹之外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几个人都一样默不作声。
苏宜丹心里多少也有些闷沉。
隔壁烧尾宴有足足八十一道菜,都是她爹精心甄选的呢,可惜是吃不上了。
来之前她其实就料想到自己的处境不会舒服,也看得出其他人刻意避嫌的态度。
所以她压根也不想赴宴,不然就是现在这样,人微言轻,被挤兑了却没有掀桌子的底气。
毕竟她爹还在隔壁,估计处境比她好不了多少,怎能闹出事来添乱。
春熙宴由姚曾柔自个儿操持。
一盘盘菜肴经由青衣丫鬟的手按序上桌,菜式、摆放都按规矩来的,还考虑到了各桌客人的忌口与喜好,倒也显出她这个太傅之女是能主事的。
苏宜丹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咬了一大口猪肘子——
软糯的猪皮在口中化开,裹着粘稠汤汁,肥而不腻、咸香浓郁。
贵女们嫌猪肘子吃起来模样寒碜,一场席下来都不会下筷子,她每次都能吃得十分尽兴。
许是没见过像她这样对着猪肘大快朵颐的贵女,旁边的姑娘时不时便偷看她一眼,随后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苏宜丹是不太在乎别人眼光的——
而且其实也没那么夸张,为了方便进食,厨房早就将猪肘子分割成块了,更何况皮肉软糯脱骨,一点也不费力。
只不过难免会沾到嘴角,将口脂染花了,或者用帕子擦的话,嘴唇的颜色也会一并擦去。
所以千金小姐们不爱吃。
但苏宜丹今日本来也没涂口脂,所以无所谓。
吃完了,才伸手去腰包里找手帕,却没有找到。
难道出门忘带了?
正迟疑着,斜侧里伸出一只手,递了块月白色的手帕给她。
那手帕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缎面细腻,可见材质极好。
苏宜丹以为是同桌的女客给她的,嘴里念着谢谢接了过来。
谁知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张熟悉又俊朗的可怕的脸。
苏宜丹:“……”
还有完没完了。
萧寂言表情淡淡地看着她,发现她呆愣了半天都没有反应,才低了低头,盯着她嘴角的猪肘汤汁。
“……怎么能吃得这么脏?”
男人说话时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苏宜丹立即捕捉到那丝一闪而过的嫌弃。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邋遢的三岁小孩一样,可猪肘子就是这样,他萧寂言来吃也一样要脏嘴角的!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索性抿起嘴角。
尤其手里还抓着新帝的帕子,她哪里敢用?简直烫手,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男人疑惑问:“怎么不擦?觉得这样好看?”
苏宜丹只得捏了一点手帕的尖尖,硬着头皮轻轻擦着,生怕弄皱了对方这昂贵的手帕。
萧寂言看了一会儿,耐心告罄。
索性扯出她手里月白色的帕子,自己上手,对着女子红嫩的唇胡乱擦了几下。
他是一点也不算温柔的人,幸好帕子足够柔软,否则苏宜丹的嘴都要破了。
但即便如此,女子的嘴角周围还是红了一点,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男人微微愣了一瞬,而后将手帕往她手里一塞。
心想,细皮嫩肉的。
院中四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压制不住的低微吸气声。
苏宜丹这才发现,原本热闹的侧院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各个屏气凝神地望着门口这块。
尤其正中间的姚曾柔,目光烈烈,好似箭头一般直直往她脑门戳。
那么多人,刚刚居然就这么看着萧寂言——
给她擦嘴。
苏宜丹的耳根倏地红了,一时有种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尴尬感。
偏偏始作俑者浑然不觉,直起身之后她只能望见对方冷峻的下颌,独自心乱如麻。
所以……萧寂言到底为什么要给她擦嘴啊?
好丢人!
他又不是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