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越峰
尽管洞外的暴雨依旧声如擂鼓,但钟妙妙确信自己不会听错,洞内的确还有一道呼吸声,急促且微弱,就从阿元进洞时探过的那条弯道里传来。
想到这里,钟妙妙忍不住侧目瞥了一眼谢琅,实则以他的修为,不会听不出洞内有外人。
除非是谢琅不想理睬。
尚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他竟能忍住按兵不动,钟妙妙只庆幸自己醒得恰是时候,倘若这会儿仍徘徊在梦境当中,恐怕是无暇分神留意梦境外的动静了。
再看谢琅,双臂环抱交叉胸前,转而开始闭目养神,全然一副不愿起身前去探查一二的模样。
算了,留他在此处守着师弟师妹罢,钟妙妙无奈起身,没有叫醒阿元和阿岚,右手紧握破光剑,悄没声息地朝着异响的来处走去。
洞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发白,越往洞里走反而越不透光,她沿着小路,绕过两个弯,再前行数米,然后停住。
两步之遥外,地上伏着一团模糊的黑影。
没有魔气,也没有罡气,这是个普通人。
可这里怎么会出现普通人?进洞时她早已暗暗探查过,当时洞中毫无异常。
钟妙妙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嚓”的一声,一簇火苗在无垠的黑暗中上下跃动,她捏着火折子,弯腰凑近了那团黑影。
恰在此时,黑影听到动静,挣扎着抬起头,火折子的微光照亮了她的脸。
一张惊魂不定,狼狈不堪的脸,很青涩,和阿元差不多大的年纪,少女秀发凌乱,眉梢眼角皆被雨水打湿,脸色惨白,唇色乌青。
很明显,她看清钟妙妙的样貌时松了一口气
火苗之下,她的眸光幽幽发亮,跃动着的满是求生的欲望,“救……救我,救救他们,求你……”
钟妙妙本该有许多话要问她,比如她是谁?从哪来?为何落到此处?他们又是谁?
但此处不是问话的好地方,她伸手将少女扶起。
“还走得动吗?”
少女靠在她的肩上,咬牙坚持道:“走得动。”
走了两步,钟妙妙察觉到她步伐绵软,已经是强弩之末,想来先前就是失了力气才瘫倒在地上。
钟妙妙干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回走,下一个转角便是众人落脚之处,钟妙妙脚下一停,将她轻巧地放下,让她背靠着洞壁坐好,“稍等片刻。”
少女不解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不一会儿,她手中拎着一件夏衣回来:“换上吧。”
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才发觉被雨水浇得透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像毛发被淋湿的鹌鹑似的。
她讷讷地道谢,接过衣服,手软脚软地换上。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止,钟妙妙等她换好衣物这才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在钟妙妙去拿钟三元包袱里的衣裳时,她和钟双岚便醒了,这会她一手托着腮,歪头打量着跟在师姐身后的身影。
湿漉漉的黑发拢在左侧肩上,同钟三元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钟三元的夏衣穿在她身上竟也合身。
“师姐,她是……”
钟三元口中问着师姐,好奇的目光始终在师姐身后打转。
“我……我叫绿婵。”
“好名字,”钟三元见她说话模样怯怯的,有心替她壮胆,便拍手夸赞道,“真好听,是树上滋啦滋啦叫的那个蝉么?”
谁会用那个蝉做名字。
钟双岚轻拍钟三元的头,“应当是女字边的婵吧。”
绿婵轻声应了句“是”。
“哦——”钟三元飞快地冲钟双岚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要你多嘴。
转头,大咧咧地对绿婵说道,“叫我阿元就行,方才我说错了,莫要笑我呀。”
经他们俩这么一打岔,再加上几人面容平和,不似恶人,绿婵的心防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脸上的神色不再紧绷,只是愁绪如云,萦绕在眉宇间。
钟三元望了眼抱剑犹如护法的自家师姐,以及不远处宛若局外人的谢师叔,转过头又瞥见自家师兄正冲着自己使眼色。
这么些年的同门默契不是白修的,她清了清嗓,问道:“绿婵,外面下着大雨,你孤身一人怎么想起到这山洞里来?”
临走前那人对绿婵说他已放出鸣镝,让她向山外逃,沿路若是遇上持剑之人,问清是否是重春派弟子,若是,便报上他的名号,若不是,便求持剑之人带她离开此地。
“诸位可是重春派弟子?”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几人的反应。
重春派?
这又是哪个门派?
这番下山前,钟妙妙等人与其他门派几乎没有来往,不知道重春派也不稀奇。
谢琅却是有所耳闻的,当年重春派的掌门与九和宫来往甚密,陆应星曾提过几次,但他阖眸假寐,独坐在人群之外,没有作声。
绿婵将几人茫然的神情尽收眼底,看得出来,这几人皆不是重春派的弟子。
她不由得苦笑。
若她真的逃了,岂非一命换一命,不,准确的说是两命换一命。
若是求救,眼前之人连重春派都不知晓,到了那里,究竟是谁救谁。
钟三元挠了挠腮,疑惑道:“重春派又是哪一派?我们是凌云派的,这位是我师姐,也是凌云掌门。”
见绿婵眸色暗淡,整个人陡然间被抽去精气神似的,钟双岚在一旁帮腔:“可是出了什么事?”
绿婵转身,目光投向身旁持剑的女子,自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极为可靠。
绿婵等着她开口。
“你不妨先说说看。”
待她发话后,绿婵这才细声将事情一一道来。
“此地山石众多,成半抱之势,祖辈们叫它砳岭,砳岭东面还有座紫越峰,姜家庄就在紫越峰的山脚下。”
钟三元明白了,插嘴道:“你是姜家庄的村民?山洞也是你们挖的?”
绿婵点点头,继续说:“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先祖们为抄近道在山里挖出一条路。”
“照你这么说,既然祖祖辈辈都在此地生活,为何洞中看起来荒废许久?”钟双岚问道。
“长辈们说,约是七八十年前,紫越峰来了位怪人,他独居山上,起初大家都没留意到他。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个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的男人冲进姜家庄。”
“他来的时候是傍晚时分,村民们在庄稼地里忙活一天,那会正是结伴回家的时候,那男人出现时的怪模样吓坏了许多人,村民们握着锄头把他围在圈里,男人呜呜咽咽地说话,但是没人能听懂,就在这时,人群外有人失声嚎了一嗓子。”
绿婵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忍不住停下匀口气。
“然后呢?”钟三元等不及,忙追问:“是谁叫了一声?”
“村民们找来找去,最后看到庄里的一位婶婶,那婶婶拨开人群,颤巍巍地指着被围住的男人,又指着他脚上的布鞋,哭得快说不出话了,后来大家才知道那男人是她的相公,可惜她相公没捱过那晚就断气了。”
听到此处,钟三元不由得叹了口气,“好可怜。”
随即又握拳,“是谁害了他?你们替他报仇了吗?”
钟妙妙摇摇头,沉声道:“这事应当还没完。”
闻言绿婵诧异地看向她,随即颔首道:“没错,在那之后上山打猎的村民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遇害,通过遇害之人留下的遗言,我们才知山上怪人的存在,一时间庄里所有人闭门不敢外出,更不敢上山打猎。”
“这般危险,为什么不离开?”钟三元问道。
“有人试过,最后死了,”绿婵苦笑着说,“要离开姜家庄去往外界,必须得上紫越峰。”
钟双岚轻轻“啊”了一声。
山上怪人的行径惹得庄上村民人心惶惶,想要逃走,却是主动为自己敲响丧钟,闭门躲藏,终有弹尽粮绝的一日。
横竖都是死。
如何破局?
既然来自姜家庄的绿婵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说明姜家庄的村民找到了破局之法。
一个不用背井离乡的方法。
且不说钟三元,就连钟双岚都好奇起来。
钟妙妙目光微转,余光瞧见谢琅不知何时悄然睁开眼,他仰起头,面色如古井无波,一抹轻蔑的笑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她险些以为自己看错,正要细看,耳边传来绿婵的低语。
“后来……”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绿婵却流露出难以启齿的模样。
她踌躇一瞬,勉力继续说下去。
“后来有户人家的女儿不愿坐以待毙,留书一封,趁着夜色偷偷上山要离开姜家庄。”
钟三元的心弦猛地绷紧,怕她也落了个磋磨而死的下场:“难道她也?”
“不,她没有。”
原来是逃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元长吁一口气。
绿婵苦笑一下,涩然说道:“她不曾回来,也无人再见过她。在那以后又过了段时间,陆陆续续开始有胆子大的上山打猎,皆无事发生,大家便放下戒备,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隐约察觉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连向来最是性急的钟三元都捺住性子,等她继续说下去。
“好景不长,一年后,庄里再度有人被怪人折磨得血肉模糊。”
“啊?”
钟双岚与钟三元齐齐惊呼一声。
听到这里,钟妙妙似有所悟,先是转眸瞥了下谢琅,谢琅恰好掀起眼帘,两人视线隔空对上,明明什么都没说,只这一眼,她登时明白片刻前他为何笑得轻蔑。
“怎么会这样?”钟三元急急道,“那怪人究竟是何来头?难道就没有人可以惩治他吗?”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冷哼。
是谢琅。
绿婵跟着钟三元等人一起看过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冷峻的眼眸,如冬雪未化,寒气扑面而来。
如若不是方才那声,她竟不知道洞中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