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千机门擅长的是机关巧工,所以在法力修为上,大多数人都是资质平平,很多人掌握的术法甚至不足以自保。
故而千机门在百丈天上挑了一处最为险峻的山头落座,此处易守难攻,算是填补了千机门的缺陷。
缪仪站在千机门众人最引以为傲的守山阵法之前,看着上头个个紧张待命的弟子,勾唇一笑,既不施展术法,也不亮出利剑,反而撩起裙摆跪坐在台阶上,挥袖招来一把琴,歪头嫣然一笑。
上头的弟子呆住了一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缪仪眸光含水,带着媚意扫过上头一众弟子,水葱般纤长的手指撩拨细长的琴弦,清脆一声琴音掠过,缪仪方才缓慢开口,“各位英雄们辛苦了。”
此一声从缪仪口中吐出,似撩动水面一般,荡开千重波纹传向远处。
站在门前的弟子们眼神不自觉空了去,呆呆追随着缪仪。
缪仪便又继续,“啼霜既是你们的师兄,千机门的掌门,也是我缪仪的夫君。”
“如今我来寻我夫君,还请各位英雄们让路,成全小女子。”
缪仪说完,山门前堆聚着,拿着武器,抓着机关的弟子放下手,有一小波人机械地走到门前,替缪仪将门打开。
看着缓缓打开的大门,缪仪站起身,白裙之下的双腿细长,狭长的狐狸眼娇媚,整个人掩不住的风情万种。
虽然看上去风轻云淡,可她额上已经生了些薄汗。
缪仪还是第一次尝试对这么多人使媚术,还是都有些法力修为的仙门弟子。
缪仪一挥手,原本平放着的古琴竖立起来飘在她的身后,她长呼一口气,笑着踏入山门,之前那些替她开了门的弟子,列队整齐跟在缪仪身后,随她一起往里走。
千机门内里的情状逐渐在缪仪面前展开,现出全貌。
缪仪望着前面整齐呆板的楼阁,停下脚步,闭上眼,鼻尖轻动,去嗅闻千啼霜的气息。
忽而从众多杂乱的味道中嗅到一股清冽甘醇的酒气,和他身上原本便带有的沉静的气息。
缪仪一下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后透出她原身狐狸的瞳孔形状。
“各位英雄们,随我前去救我夫君。”
身后列队的弟子们整齐开口,“是。”
缪仪抬腿向前走,就在这时,半空响起咔哒一声。
缪仪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每月十五逍遥楼开楼便是这个声音。
虽然这机关触动的声音笨重,并不及千啼霜做出来的空灵……
缪仪一下提起戒心,小心提防随时可能从四方射过来的暗箭。
可四面八方空空,并没有任何利器,缪仪生了疑惑,直到她注意到脚下绽开的光芒。
她低头去看,发觉脚下不知何时围起了四方的格子,将她框在其中。
她向一旁看过去,只见格子展开来,在她脚下扩出一整个棋盘,而她白衣站在其中,状如渺小白子。
“狐妖,千机门守门的关卡不止门外有,门内也有。”
千瞳的声音传来,压在缪仪头顶。
忽而传来一股有什么东西断了一般的感觉。
缪仪一愣,回头一看,这才发觉那些被她魅惑着跟在身后的千机门弟子被隔出了棋盘之外,纷纷恢复了意识。
缪仪眼睛不自觉瞪大,有一瞬的慌乱,她抬脚想要跑,却发现根本没法离开脚下这一格。
她回身,看到千瞳背着手慢步而来,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她。
“听啼霜说,你叫缪仪?”
缪仪稳了稳心神,站正身子,“正是。”
“化作人形之后自己起的名?”
“找了个说书人,花了点钱起的。”
千瞳在上面笑了起来,“你的名字念起来还算是动听。只是这缪之一字共有五个读音。其余四个的含义尚且听得过去,唯独你名字占了纰缪,这一个寓意最差的读音。”
“纰缪纰缪,谓之错误。仪,谓之容貌举止,倾心向往。”
“缪仪,便是你的容貌举止倾心向往,你一切的一切,甚至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缪仪不以为然,反倒笑了起来,“错误又怎样,在这世上,我还没有听谁同我正儿八经地说过,不允许错误活着的规则。”
“我倒是常听茶楼里的说书人讲,那些个阴差阳错的错误,是如何成了一桩又一桩难得的美谈。譬如大王配狐妖,譬如和尚配青蛇。虽说是爱得辛苦了些,但总归是情投意合,你情我愿。”
“不知廉耻!冥顽不灵!”千瞳本想讥讽一般,到头来反而被缪仪气着了,“果然是你将啼霜的口舌谈吐教坏了。”
缪仪低头笑了笑,牵长了脖颈,有些羞怯的道:“口舌?”
“虽说我是狐族一脉,生得媚态,在情之一事上总有些无师自通的天赋,可啼霜在口舌上的工夫……却是意外地在我之上,每每都叫我沉沦,欲罢不能呢。”
千啼霜刚开始并未反应过来,愣了愣,明白之后红了脸,结巴起来,
“你!”
“你你你你!”
“你!”
“你……”
“这大庭广众之下,你……”
千瞳伸长了指头指着缪仪,气得快要跳起来。
缪仪看着千瞳的模样,并没有耀武扬威地朝他扬起笑容,趁千瞳气上头,她迅速捞过一旁的古琴,五指划过琴弦,划出五条弯月般的白影,意图将这棋盘割裂,逃离棋局。
脚下四方格子的光芒触到缪仪的杀招即刻晦暗下去,出现裂痕。
缪仪眼睛一亮,脚尖点地飞身而起……
突然一颗巨大的黑子到她旁侧,伴随巨大的威压,将她往下压。
方才破开口子的格子重新被填满。
缪仪一个趔趄,看向高台之上。
千瞳手里举着一个棋盘,手里捏着黑子,黑着脸对缪仪说,“到你走了,白子。”
缪仪明白千瞳如今跟她动真格的了。
她看了看四周,想要往最远处奔。
可跑了两步,她发现她能挪动的地方只有前后左右八个格子,她现今迈了一步出去,便又被困在了原地。
这时又一个黑子落下,紧挨着她。
缪仪再次试图跑远,然后又被困在了邻近的一个格子之内。
千瞳从竹筒里拎出一个黑子,向棋盘之上落去。
这一子落下,连同之前的两枚棋子一起,向缪仪散出攻势。
缪仪喉中腥甜,忽而明白了些什么。
按理来说,此时该轮到她走棋了,缪仪却不动,站在原地盘腿坐下,朝千瞳笑了起来,“老头,你的棋局我算是看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我走白子你走黑子的公平较量。”
“这棋盘之上,自始自终只有你一只手罢了,你不愿落白棋给我留活路,我们又有什么好玩的?”
千瞳捡回些面子,脸色好了不少,他又捻起黑子落到缪仪周围,誓要将她围剿,他淡淡地说,“知道自己要怎么死,也是好的。”
此时四方皆有落子,四道杀意而来,缪仪抚琴抵挡,却终是对不过四方涌来的杀意,喷出一大口血。
“你们修仙的人看来不过如此,嘴上念的是庇佑众生,手上做的却又是杀伐无情。”
面对缪仪的指责,千瞳没什么反应,只是又拎起一枚棋子。
缪仪看到半空巨大的黑子,慌了神,她朝千瞳喊了一声,“你会后悔的!”
千瞳动作一顿,看了缪仪一眼,冷声坚定地道:“不,我不会。”
说着,黑子落下,缪仪奋力抵挡不得,弯下腰来,趴在了棋局之上。
“缪仪!!!”一道男声同时响起,千瞳眼前洒出一道血雾。
千瞳两指已然捻起一粒棋子,闻声棋子掉落,他瞪大了双眼偏头去看。
千啼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棋盘掀翻在地,随后也同缪仪一样摔倒在地,嘴边挂了鲜血。
见困住缪仪的棋局消失,千啼霜嘴边扯起笑意。
一旁的千瞳呆了,他看了看喷在自己身上千啼霜的血,两手打着抖,冲在千啼霜之后跑来的弟子喊:“不是说叫你看好他吗?你干什么吃的!”
弟子跪倒在地,“本来……本来看得好,好好的。”
“只是后来,后来师兄他,他,他吐血了,我就……不敢了。”
“吐血?”千瞳诧异地倒退一步,看了看缪仪又看了看千啼霜,随即想明白了,面上有一刻的恍然掠过。
他想起自己从前喜爱养蛊时,费心养育出来的一种蛊——连心蛊。
服母蛊者受伤,服子蛊者与其同伤同痛。
这是他当年最为得意的蛊,他不止一次向千啼霜介绍过。
千瞳仰起头,紧闭上双眼,愤恨又痛苦又心疼地握紧拳头,用力嚎叫了一声,颈侧的青筋暴起,“造孽啊!!!”
他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很快转身,跑到千啼霜身旁跪下,将他抱在怀里,满面的愁苦担忧,“我的儿啊,你……你这,又是何苦?”
“她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竟然对她这般死心塌地,同她服用连心蛊,还将子蛊种到自己身上。”
“爹,缪仪并未做错,是我倾心于她,你放她走好不好?”千啼霜气息奄奄。
千瞳心软了,这是在这样的问题之前,他还是不忘他的原则,“我可以不杀她,但你要答应我,你要回来,回千机门来,做千机门掌门。”
千啼霜眉头皱起,“为何?”
“为何我做掌门便不能与她在一处了?”
“百丈天上没有这样允许仙妖相恋的规则。”千瞳的语气不容置喙,“我是为了你,为了千机门,你不要耍性子。”
千啼霜歪头看向远处慢慢爬起来的缪仪,眼泪在眶中打转。
他闭上眼,眼泪随即滑落。
他一口气停在胸口,同他迟迟下不了的决定一般,长久地呼不出来。
他皱眉又展开,而后再次皱眉。
喉中又涌上一股腥甜……
千啼霜想到下头受了伤的缪仪,最终不舍又不忍地长吁一口气,“罢了,我只要她活着就好。”
良久,千啼霜终于妥协,“爹,我答应你。”
“我与她分开。”
千瞳闻言,赶忙从腰间掏出千里传音的法器,“你自己同她说,让她走吧。”
千啼霜犹豫片刻,对着那个圆球叫出她的名字,“缪仪……”
缪仪好不容易站了起来,闻声她看向高台,这才发现千啼霜躺在了上头。
她就说,这棋局怎么突然消失了……
她化作白烟向前飞去,想要去到千啼霜身边,行至阶梯之前,千啼霜的声音却远远而来,落入她的耳中,“我们分开吧。”
白烟瞬间停下,抽落出缪仪的身形。
缪仪站在百层阶梯之下,抬头望向千啼霜小小的影子,眼神呆滞。
千啼霜继续道:“昨日我彻夜难眠,心中思绪万千,最后想明白原来我对缪仪的情意早已消耗殆尽,故而今日唤了门中人接我回来。”
缪仪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心中艰难挣扎一番,才鼓起勇气抬脚朝上头走,瓷白的肌肤上划过一道清泪。
“今日一切的局面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只因……我不爱缪仪了。”
千啼霜在背过头,早已泪流满面,尽量压着喉头的呜咽声,不想叫缪仪听出异常。
“我非良人,负了缪仪。”千啼霜艰难说出这句话,随即紧咬嘴唇,磕出血印才肯松口,他吸了一口气,道:“愿缪仪此后……”
“愿我此后如何?”缪仪清凌凌的声音出现在千啼霜身前,然后是她的眉眼,嘴唇,她的白衣……
千啼霜很快背过头去躲开缪仪的目光。
缪仪看着他的样子,眼神动容,又是一滴清泪滑过,而后她轻松地笑了,“你也知道,对上我的眼睛,谎话便说不成了。”
“你也知道要躲。”
“可我已然明白了……”
缪仪往前走了几步,旁边立马有弟子逼过来,想要拦住缪仪。
念着缪仪身上还有母蛊,千瞳害怕出事,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缪仪看向千瞳,古琴逐渐在她身后化形,“明白并不是你不要我了,是有人要逼你弃我而去了。”
话音方落,缪仪抬手触碰古琴。
摸到琴身的那一刹,古琴化作长剑被缪仪握在手中,剑尖直冲千瞳而去。
“缪仪,不可!”千啼霜奋力坐起,用手抓住剑尖,冲缪仪摇头,“缪仪,不可,他是我父亲。”
千啼霜拼死握住剑,手上渗出血。
缪仪一惊,立马松开了剑,脱力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千啼霜确认她松手之后,才张开手掌。
长剑掉落,“当啷”一声。
千瞳看准时机,挥手招呼人,“抓住她,但不要伤了她。”
一群人涌上来架住缪仪的四肢。
缪仪呆看着千啼霜,双眸失神。
坐在机关触发之前的破落的逍遥楼内。
一根线香烧到了头,飘上去的香烟消失,灰烬稳不住形,向炉中央倒去。
桑屿看到此场景,连忙跑到窗边探出身子往天上看。
等了一秒,两秒,三秒……
想要看到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桑屿跑回去戳了戳百里寂,“缪仪没有回来,我们去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