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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磕碰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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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半程补课开始后,王加根感觉日子特别难熬。

    没有老婆和女儿在身边,他吃不香,睡不好,每天上完两节语文课之后,就如失魂落魄一般,坐在办公室或者自家客厅里发呆。

    上半程补课没这种感觉呀,现在怎么会这样?很可能是因为刚刚与老婆女儿在一起呆了半个月,突然分开有点儿不适应。

    他强迫自己写小说。

    拟标题,列提纲,搜集素材,编人物表,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后,提笔却不知该如何写。脑子里浮现的,全是老婆和女儿的身影。

    那就看电视吧!没有室外电线,能够收到的频道很少。效果稍微强一点的中央一台,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

    这是一部言情剧,贯穿始终的都是爱情故事。看这样的片子,王加根总会从男女主人公的身上,发现他和方红梅的影子,更加激起他对老婆的思念。一个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的男人,怎么还是这么儿女情长?因为生理需求?有这个因素,但又不全是。对!是爱情和亲情,是发出内心深处对亲人的思念。

    红梅啊,我的情!我的爱!我要马上把你接回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做梦,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听音乐,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逗女儿……快乐,一起享受;痛苦,共同承担。我想你啊,红梅!

    加根在这种刻骨的思念中度日如年。

    后半程补课进行到一半儿的时候,他实在忍无可忍,就找其他教师换课,准备抽时间去方湾把老婆女儿接回家。

    动身的时候,骄阳似火,最高气温达四十摄氏度。他吃过午饭,就骑着自行车从牌坊中学出发,沿着京广铁路线一路向南。还没有到陆家山火车站,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全部湿透了,头发、眼睫毛也沾满了汗珠。脸上汗水直淌,如虫子在爬行,顺着下巴往下滴。身上如同蒙了一层塑料薄膜,特别难受。

    太阳火一般地炙烤着。

    他感觉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酸软。手掌被自行车笼头震得通红,虎口要发裂,火辣辣的疼痛。到达肖港火车站,他精疲力竭,力气都用完了。真的不想骑车!踩不动啊!他恨不得把自行车推倒在路边,就地躺下,美美地睡上一觉。

    离方湾菜园子村还有十五里路。

    他翻身下车,走到路边一个小卖部门前。买了瓶汽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又在小卖部门口的小凳子上坐了一会儿,重整旗鼓再出发。接下来的行程,他整个人处于麻痹状态,脚感觉不到轻重,完全是机械地在蹬着脚踏板。

    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终于到达目的地。走进岳父母家那幢低矮的小屋子,他看见红梅、腊梅、敬文和丈母娘围坐在堂屋里打麻将。丈母娘怀里还抱着他们的女儿欣欣。

    加根闷闷不乐,甚至有点儿怒火中烧,碍于情面,还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直到单独与方红梅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倾诉了自己的委屈和不满。

    “自讨苦吃!我又没让你来接我们。”方红梅不以为然,强词夺理,“已经告诉过你了,开学时我自己回家。谁让你中途跑来的?再过五天是我奶奶去世三周年忌日,我要留在方湾祭奠奶奶。你明天还是一个人回去吧。”

    当头一盆冷水,浇得王加根透心儿凉。

    他跑这一趟的唯一收获,就是得知敬文的高考分数过了中专录取线,填报的志愿是孝天地区财贸学校。

    晚上,方父从医院回来,脸红红的,浑身散发出酒气。

    他与女婿打了声招呼,就开始逗外孙女,围着欣欣,咿咿呀呀地啰嗦了好半天。因为敬文考上了中专,他的情绪看上去不错,话也特别多,不像前段日子那样灰。

    “你们都来这里了,敬武不是一个人在学校?”方父明知故问,显然是担心小儿子没人照顾。

    王加根解释,他来看看欣欣,明天一大早就回去。

    方父这才没继续追问,但话题依然没有离开小儿子。

    “敬武跟着你们读书,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也增加了你们的负担。我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清苦。不过呢,平时还是应该把生活搞好点儿。莫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钱存得再多,身体垮了都是瞎存的。你们看看敬武,瘦得像根钓鱼杆儿……”

    听到这儿,王加根脸上发烫,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敬武正是抽条儿的时候,身体长得高,就显得比较瘦。这与生活好坏有什么关系?听老丈人的口气,似乎是在责怪他们没有把敬武照顾好,责怪他们虐待敬武似的。敬武到牌坊中学这两年,一直与他们在同一口锅里吃饭。他们吃什么,敬武就吃什么,一家人的生活标准是一样的。他们夫妻从来没有单另做什么好吃的,而撇开敬武。即使是红梅怀孕和坐月子期间,家里煨了汤,也总要给敬武盛上一碗。敬武每天吃完饭,碗筷一丢就走,什么事都没让他干。衣服穿脏了,总是扔在家里,方红梅给他洗。还要怎么样?

    王加根本来是很敬重岳父的,听到岳父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心里感觉特别不舒服。

    这次来方湾,怎么遇到的都是倒霉事?

    第二天返回花园的路上,加根一直在生闷气,既委屈,又伤感,禁不住流起了眼泪。

    我这是何苦呢?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该多好!一日三餐吃食堂,不用动手做饭,兴致来了还可以喝一瓶啤酒。酒足饭饱,碗筷一丢,就可以去干想干的事情,散步、看电视、写作、打牌、洗澡、睡觉。夕阳西下的傍晚,坐在门口走廊或者后院子里,安静地看书,多么惬意!为什么要这样白汗累成黑汗地两头跑?你想她,她根本就不想你。你在学校像个精神病,她和娘家人一起打麻将,快活得胜神仙!她有亲爹亲娘亲弟亲妹就足够了,根本没有把你当作一回事。夫妻不过如此,爱情早已远逝。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想死!死了就百事大吉,不再自讨苦吃,不再为人情冷暖而怄气。

    王加根悲天悯人地回到牌坊中学时,意外地见到了大舅。

    白大货坐在他家客厅里,正和敬武一起吃午饭。饭菜是从学校食堂里打回的,桌子上摆放着两瓶啤酒和两个玻璃杯。

    白大货是为民师转正考试的事情来的,想找外甥要几本复习资料,希望王加根帮他写两篇范文。

    唉!加根对大舅早已失去了信心。

    实行民师转正考试政策以来,大货每年都在报考,每年都名落孙山,一直没能力过关。大货读书期间瞎胡闹,没学到多少文化知识。能当上民办教师,纯粹是因为他有一张初中文凭。平日里整天沉溺于抹牌赌博,完全不摸书本。等到考试临近,就临时抱佛脚。这样怎么可能通过呢?

    这些话,王加根当然不能当着白大货的面讲。他把书柜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挑选了几本复习资料,又从他们班学生作文中挑选了几篇范文,算是满足了大货的要求。

    送走白大货,下午上课的钟声敲响了。他来不及清场洗碗,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办公室……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程彩清一家和门卫老宁先后回到了学校,杂草丛生的牌坊中学比先前热闹了许多。

    这天傍晚,王加根去食堂吃饭,看到邹贵州、邹金桥、门卫老宁和炊事员肖金平围在食堂门口的水泥台子前,站着或者蹲着,高高兴兴地喝酒。一盘土豆丝,一盘白菜,一盘萝卜片,一盘豇豆炒茄子,还有用塑料袋装着的油炸花生米和兰花豆。

    白酒倒在一个老花碗里,大家站着吃菜,转着圈轮流喝酒。

    看到王加根,邹贵州端起酒碗,叫他过来搞两口。

    王加根也不客气,接过肖金平递给他的一次性塑料碗和筷子,就加入到了喝酒的队伍。

    邹贵州和邹金桥家住邹肖村,通常都是回自家吃饭。邹贵州在学校里蹭饭,多半是想去程彩清家里抹牌赌博。邹金桥没这个嗜好,怎么也没有回家呢?

    酒喝得正酣的时候,彩清的老婆程芸挺着个大肚子,牵着她女儿朝这边走过来了。

    她会不会是来邀班子的?王加根这样猜想。

    结果他猜错了。

    程芸凑近水泥台子,突然问邹金桥:“金桥老师,把你宿舍钥匙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干嘛?”邹金桥警觉地问。

    “我今天晚上在你宿舍里睡觉。”

    这一突兀的请求,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邹金桥,脸红得像关公。他平日绯闻本来就多,现在程芸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与程芸关系暧昧。

    “你不睡你自己家,到我宿舍里睡什么?”邹金桥不高兴地问,“你是不是跟彩清吵架了?”

    程芸没正面回答,说明天一大早要外出,起床早,怕吵着家里人。

    “你肯定与彩清闹了矛盾!”邹金桥非常肯定地断言。

    他于是扯客观,说待会儿要加班,改单元测验的卷子,会弄得很晚。他自己要在学校里过夜,宿舍不能借。

    程芸没要到钥匙,就拉着女儿欢欢,转身往学校大门方向走。

    大伙儿叽叽喳喳地好言相劝。门卫老宁和炊事员肖金平甚至撵上去拦阻,但程芸不听,执意要离开学校,还委屈得哭了起来。

    邹贵州向门卫老宁使了个眼色,又伸出右手食指,举起手臂挥舞着,指向学校大门的方向。

    老宁领会了他的意图,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程芸娘儿俩的前面,进门房拿出钥匙,把学校铁栅门锁上了。

    程芸走到铁栅门跟前,手握着栏杆,叫老宁把门打开。

    老宁当然不会听她的,还从门房里拿出一把椅子,要程芸坐一会儿,叫她莫生气,免得动了胎气。

    程芸无法出校园,又见有这么多人在劝阻,于是抱起欢欢,对着自家方向,又哭又骂。她说与程彩清两个人性格合不来,三天两头闹。以前总是自己心太软,这次一定要离婚。

    “反正又没拿结婚证,好办得很!”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

    程芸闹得正凶的时候,程彩清从家里走了出来。

    他手指着程芸破口大骂:“你个臭婆娘!真他妈的不知好歹。贱东西!你走啊!你今天要是不走,就是婊子养的。”

    邹贵州喊着程彩清的名字,责备他不该这样骂老婆,又叫他去把欢欢抱回家。

    王加根、邹金桥和肖金平也慢悠悠地踱到程彩清家门口,问他们因为什么吵架,探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彩清用十拿九稳的口气,非常有把握地对众人宣称:“你们莫劝她!越劝她越来劲。你们都不要理她。老宁去把铁栅门打开,让她走!她到校门口转两个圈儿,就会自己乖乖地回来的。”

    门卫老宁将信将疑,没有得到邹贵州的指示,他又不敢擅自去开门。

    程芸看大伙儿都围在程彩清那儿了,身边只剩下老宁一个人,就不再哭喊叫骂,抽泣着抹眼泪。

    “我刚才还听到你在教欢欢唱《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呢?”邹金桥有些奇怪地问程彩清。

    “没为什么!屁大点儿事。”程彩清气呼呼地描述事情的经过,“她让我给孩子削苹果,我削好后,自己先尝了一口。欢欢不高兴,哭起来了。她就指着我的额头骂,还东拉西扯说我父母的不是。人恼火,就捅了她两拳头。”

    “就这点事?”邹贵州笑着揶揄道,“我看你们是太快活了。”

    大伙儿一听说是这么个事情,也都笑着离开了,重新回到食堂门口的水泥台子前,继续喝他们的酒。

    门卫老宁把铁栅门打开,任程芸拉着女儿走出校园。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大家吃喝时的话题,又转移到了程彩清一家人身上。从程彩清和程芸轰轰烈烈相爱,简简单单结婚,到他们的女儿欢欢出世;从程芸因为任性丢掉工作,再托人重新找工作,到杨岗供销社上班,随放录像的河南人出走;从他们夫妻俩合伙做笼子骗赌徒们的钱,趁抹牌的人半夜肚子饿,高价出售食品敲竹杠,到平日买大鱼大肉,过花天酒地的生活……大家众口一词,认为他们夫妻俩为人不厚道,不是什么好鸟。

    “彩清也是的,给孩子削苹果,何必要先咬一口?自己想吃的话,重新削一个不就是了?”

    “程芸做得也不对。彩清啃了苹果,欢欢不高兴,叫彩清再削一个嘛!何必又吵又骂又哭又闹?”

    “欢欢也是惯坏了。这个小姑娘不讨人喜欢。从没见她笑过,总是黑着个脸,横眉怒目。口又臭,动不动就骂人,还往大人身上吐痰。才几岁就这样,长大了怎么得了?跟程芸一个德性。”

    ……

    提到欢欢,王加根叫苦不迭。

    他说,这小姑娘几乎每天都要到他家里,进屋就到处乱翻,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拿。不给她还不行,不让她拿,她就又哭又闹,倒在地上打滚儿。程芸有天带着欢欢来串门,小姑娘进屋就摆弄收录机,胡乱按压收录机的按钮,后来把控制音量的旋纽拧下来了。程芸从女儿手里抢过旋纽,试着装上去,又把收录机挪到欢欢够不着的地方。欢欢于是大声哭叫,脚乱踹,手乱打,把柜子上的书本、钢笔、梳子、搪瓷杯扫得满地都是……

    “真是让人伤透了脑筋!”王加根恼火地说,又不无忧虑地补充,“将来我家欣欣要是这样,那就惨了。”

    “不会的!你和小方教育的孩子,不会这么没教养。”邹贵州显然是在恭维,“上梁不正下梁歪。彩清和程芸为人就那个样儿!欢欢会好到哪里去?”

    酒足饭饱,王加根脚步趔趄地回到家里。进厨房拎起两只塑料桶,准备提水回来洗澡。进入伏天,后院子就成了他的露天浴场。每天吃过晚饭,他就在后院子里脱得□□,痛痛快快地淋个澡,或者坐在脚盆里洗浴。

    他口里哼着小曲,走出学校大门,居然看到了程芸和欢欢。

    原来她们根本就没走,一直围着学校外面的围墙根儿在转悠。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花园区教育组照例召开了全区教师大会,宣布各学校干部人事任免和教师调动情况。

    牌坊中学教师没什么变化,领导层有调整。丁胜安被借调到孝天市教育局,校长职务暂时由张仲华代理。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没动,依然是宁海涛和邹贵州。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肖玉荣被提拔为副校长,成了学校的“二把手”。

    丁胜安离开,大家很平静,既没有留恋,也没什么庆幸。

    他是行政人员,不会教书,没承担过任何一门课程教学。从教学方面讲,基本上是个外行。和大多数当官的一样,他也想方设法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私利。比方,安排亲戚聂聋子在牌坊中学当炊事员;把农民老婆弄到花园镇百货大楼当营业员;以学校的名义去驻军部队借汽车,为自家拖沙、拖煤、婚丧嫁娶,办个人的私事;患病住院时,虚开发票,到邹贵州那儿报销双份医药费……论以权谋私的次数和频率,他比张仲华要多,从中得到的实惠也是张仲华没法相比的,但丁胜安却比张仲华的口碑好,没激起什么民愤。即使学校出台了不合理的政策和制度,大家都把账算在张仲华身上,对丁胜安网开一面。

    开会发言,丁胜安总是空话连篇,虚张声势;平常日子,除了吃吃喝喝,就是抹牌赌博,再就是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嘻嘻哈哈,与女教师打情骂俏。但教师们并不觉得他讨厌,更没有与他发生正面冲突。农忙季节,大家还结伴去他家里帮忙干农活。他人缘好,主要还是因为性格随和,脑子利索,黑白通吃,左右逢源。当官当到这种境界,也是能耐。

    肖玉荣从普通教师一下子提拔为副校长,很多人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王加根,心里还有点儿不服气。他没想到自己的“手下败将”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领导。

    张仲华代理校长,纯粹是走狗屎运。区教育组召开的教师大会一结束,他就把牌坊中学教职工召集到一起,要求大家八月二十八日正式上班,开会学文件,并强调要记考勤。

    二十八号上午,牌坊中学所有教师八点之前都到了学校。张仲华忙于接待学生家长和客人,一直呆在宿舍里。大家被晾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只得下棋、看报或者聊天。一直到九点半,会议才正式开始。念了半个小时文件,就没其他事情,各回各家,下午休息。

    二十九号的上班时间调整为九点。和前一天一样,到十一点才宣布开会。张仲华忙于应酬无法参会,由肖玉荣组织大家学习文件。总共学了二十几分钟,又宣布下班,下午休息。

    三十号没规定具体上班时间,可要求教师们到校。大家陆陆续续来到学校,会也不用开了,据说该学习的文件已经全部学完。各人自由活动。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或者邀班子躲进宿舍里抹长牌、打麻将。中午有考上中专的学生请客,大家又谈笑风生地去了那个学生家里喝酒。下午休息。

    三十一号上午,除了学校领导以外,其他教师一个也没有来,连三个炊事员也溜之大吉。住在学校的程彩清一家人,坐着摩托车离开了。几个领导在校园里到处转悠,到下午两点钟还没吃午饭。一个个饿得白眼翻,又不敢擅自离开,担心区教育组领导来检查。

    王加根见领导们实在可怜,就翻箱倒柜,倾其所有炒了几个菜,让敬武去邹肖村小卖部买回几瓶啤酒,招待了领导们一餐。

    这四天时间,加根的生活实际上也混乱不堪。几乎每天下午和晚上,他都要去花园火车站接车,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一直没有接到红梅母女俩。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最初相当愤怒,后来又担心。担心大人小孩生病,担心她们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

    加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红梅母女俩之所以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家,是因为欣欣病了。

    由于天气酷热,菜园子村又没通电,用不了电扇。欣欣身上长满了痱子,到处是丘疹和水泡。瘙痒起来,就难受到哇哇大哭。脸蛋和眼睛胀得通红,两只小手在身上乱抓。越抓越燥越痒,大人见了甚觉可怜。红梅和方母不停地往欣欣身上擦痱子粉,不停地摇动着手里的蒲扇,给她解凉。有时实在没辙了,就把她放在脚盆里洗个冷水澡。结果,痱子痒没有止住,她又开始拉肚子。

    临近开学那几天,腹泻相当厉害,有时一天拉十几次。小家伙胖乎乎的脸蛋瘦完了,眼眶显得特别大。

    到了九月一号,实在不能继续捱下去,方红梅这才带着欣欣动身回花园。看着怀里病怏怏的女儿,她的眼泪直往下掉。外公外婆也掀起衣襟揩眼角。别人家几个月大的小宝宝,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抢着带,或者有专职保姆全天候照料。欣欣呢?来到这个世上就遭罪。爷爷奶奶各顾各,外公外婆走不开,保姆又没有找到。回到牌坊中学的家里,唯一的依靠也只有爸爸和妈妈。可是,爸爸妈妈还得上班呀!开学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方红梅拎着大包小包,抱着欣欣走出花园火车站,一眼就看到了守候在出站口的王加根。

    这几天,王加根已经来回跑了十多趟。一次又一次的空等让他怒不可遏,甚至心灰意冷,但他却不敢不接车。他不愿意错过老婆和女儿,不愿意看到她们期盼和失望的眼神,更不愿意让她们受苦受累自己走回牌坊中学。虽然每一次失望而归时,他都会在心里骂老婆,赌咒发誓要报复她,见面时叫她滚蛋!但是,当红梅母女俩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愤怒又烟消云散了。他欣喜若狂奔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女儿,高兴得泪流满面。

    开学第一天,方红梅抱着欣欣,王加根推着小摇车,一家三口同时到办公室报到。这种奇葩的场景教师们第一次见到,因此非常兴奋,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学校领导面面相觑,又不好说什么,无奈地对着他们笑笑。

    在负责记考勤的副校长肖玉荣的提议下,领导们开了个简短的会议,研究王加根和方红梅的特殊情况。会议最终形成这样的决议:暂时不强求他们坐班,只要能按时到教室上课就行,同时督促他们抓紧时间请保姆。

    肖玉荣提醒宁海涛,排课程表时,把王加根和方红梅的上课时间错开,保证他们有一个人能够在家里看孩子。

    得到这道特赦令,王加根和方红梅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两人暗下决心,要努力工作,用教学业绩报答领导的恩情。

    他们的女儿欣欣已经会察颜观色。

    如果大人沉下脸,对她横眉鼓眼,她的小嘴巴就会一瘪一瘪,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要是大人对着她笑,她也会喜笑颜开,笑得特别甜。白天她不怎么认生,谁伸手求抱,她都会张开双臂往谁怀里扑。但到了晚上,就只认方红梅一个人,非要妈妈抱不可,在妈妈的怀里才肯睡觉。

    方红梅这天喂奶时,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小家伙把□□咬得特别紧。吃完奶之后,也紧抿嘴巴不肯张开。她强行掰开女儿的小嘴巴。嗬!长牙齿了。上下牙龈各有两颗米粒大小的乳齿,看上去还有点儿透明。算了算,这天她刚满五个月。

    长了乳齿的欣欣可不比从前了。吃奶时,她会突然狠劲地一咬,疼得方红梅直咧嘴。有人逗她,她依然会笑,但嘴巴咬着妈妈的□□不松开。肚子吃饱了,动不动就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自顾自地拼命吮。见到什么东西都要抓,小鞋袜,手帕,枕巾,白纸,抓到就往嘴巴里送,想尝尝是什么味道。实在没什么东西尝了,就抱着爸爸妈妈的脸庞啃。用搪瓷缸喝水时,也总是把搪瓷缸刮得呼呼作响。

    躺在小摇车里,欣欣总是眼睛忽闪忽闪地随着气球和风铃转,嘴里伊伊呀呀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手里抓着塑料荷花小铃铛,高兴起来了就胡乱摇晃。胖胖的小腿小脚有节奏舞动着,闹得大人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事。

    正在照看她的爸爸妈妈这时站起身,推着小摇车,送她去学校操场上放风,或者到办公室跟老师们玩。欣欣一进办公室,就成了大家的开心果。老师们都会凑过来抱她、逗她、故意整她。

    这种宽松的环境有时也会拉起警报,特别是有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的时候。如果接到上级领导来牌坊中学检查的通知,肖玉荣总会提前给王加根或者方红梅打招呼,让他们做好应急预案,尽量不要把欣欣带到办公室。

    领导们来检查时,通常会召集全体教师开个会。王加根和方红梅只好把他们的女儿藏起来。至于藏身之地,学校门房当然是首选,让门卫老宁照看。如果老宁也参加会议,他们就把欣欣送到部队抽水房,托付给广广黄。遇到广广黄出门不在抽水房,那就剩下最后一招:把方敬武从教室里喊出来,让他暂时不上课,回家守着欣欣。

    这种与领导“捉迷藏”“躲猫猫”的游戏,看上去似乎很刺激,但事后想想,又是多么无奈和辛酸啊!

    “还是请个保姆吧!”王加根提议,“多花几个钱,免得总是这么尴尬,养孩子像做贼一样。”

    方红梅表示同意。不过,她对保姆的要求比较苛刻:年轻漂亮、勤快能干,还要知书达理,是读过书的。

    她说,小孩子跟谁长时间生活在一起,外貌就会随谁变化。不能找一个丑八怪,把欣欣带丑了。

    这种歪理邪说,当然没有什么理论依据。王加根心里很清楚,老婆实际上是怕花钱,想这么一天一天地往前过,自己把欣欣带大。

    肖玉荣曾试探地问过他们请保姆的事情,两人支支吾吾,说正在找。眼见他们老是拖,肖玉荣也能体谅他们的难处,没怎么强求。反正牌坊中学只有他们一家是这种情况,没人攀比。能马虎就马虎一点儿,放他们一马。现在他们主动提出找保姆,肖玉荣就表现得特别热心。没几天,她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来到了他们家里。

    小女孩叫肖丽娟,邹肖村人,是肖玉荣的邻居。模样儿还算俊,因为家里弟妹多,父母负担不起,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双方商定:肖丽娟吃住还是在自家,工作日的白天来照看欣欣,不干其他家务,周六下午和星期天休息。薪水一天一块钱,每月按实际工作天数结算。

    肖丽娟上岗后,方红梅对她进行了培训。教她如何给欣欣穿衣服、端尿、换尿布、擦痱子粉、喂水,如何使用小摇车,嘱咐她哪些东西可以给欣欣玩,哪些东西不能交到欣欣手里;告诫她抱孩子或者带欣欣出去玩时的注意事项,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要求她教欣欣看图片识物……絮絮叨叨,比给学生讲课还要仔细。

    肖丽娟不住地点头,嗯嗯嗯地答应,诚惶诚恐。

    虽然交待得详细,肖丽娟听得也认真,方红梅还是不放心。上班时,隔不一会儿就溜回家里看一看。如果听到欣欣的哭声,她哪怕在教室里上课,也会马上停下来,让学生自习,急匆匆地跑回家里。

    欣欣刚开始与肖丽娟单独相处时,总要哭闹一阵子,不肯离开爸爸妈妈。不过,肖丽娟很有耐心,也很机灵,总能想办法让欣欣慢慢消停下来。她打开录音机,播放磁带,让欣欣听小时候的啼哭声和笑声。另一个小朋友的喜怒哀乐,常能让欣欣安静下来,好奇地东张西望。肖丽娟不失时机地把她抱起来,在家里到处走动。教她辩认墙上五颜六色的图片。指着男娃娃头,告诉她“这是小哥哥”;指着女娃娃头,告诉她“这是小姐姐”。

    方红梅觉得保姆的表现还不错,上班时溜回家巡查的次数就慢慢减少了。

    欣欣没睡时,肖丽娟陪她玩,陪她乐,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总有事情做,忙得不亦乐乎。一旦欣欣睡着了,肖丽娟就无事可做,感觉特别无聊。她要么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发呆,要么在客厅、卧室、厨房之间转悠,或者打开后门,到后院子里透气,不知道干点儿什么。

    方红梅有次回家碰到这种情形,就从书柜里找了两本《知音》和《家庭》杂志,递给肖丽娟,叫她坐在欣欣的身边看书。并且说,看完后可以自己到书柜里去换。

    肖丽娟非常高兴。

    后来的日子,只要欣欣睡着了,她就马上到书柜里找喜欢看的书籍。除了杂志,她对砖头一样厚的小说也感兴趣。《红楼梦》《德伯家的苔丝》《静静的顿河》这些中外文学名著她看得津津有味。由于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所吸引,欣欣睡醒了,她仍舍不得丢下书本,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书继续看。再后来,即使欣欣不睡觉,肖丽娟也不抱她了。把欣欣放在床上或者小摇车里,让小家伙躺着玩,她凝神专注地看小说。有时看得入了迷,连给欣欣喂吃喂喝、端尿端尿都忘了,以至于欣欣把大小便拉在□□里,搞得床上小摇车里到处都是。

    “怎么能这样?我们花钱请你来看孩子,不是请你来看书的!”方红梅很不高兴,板着脸训斥了保姆几次。

    肖丽娟感觉很不好意思,答应改,下不为例。可是,一旦家里只剩下她和欣欣,她还是抵不住书本的诱惑,仍然偷偷地看书。

    终于有一天,因为她的疏忽大意,欣欣从床上滚到了地上,额头上隆起好大一个血包……

    摸着欣欣头上的血包,方红梅心疼得直落泪。她当面没说什么,过后却坚决要求辞退保姆。

    王加根好言相劝,说肖丽娟总体表现还不错,爱看书也不是什么坏毛病,提醒她以后注意就是了。如果辞退她,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再说,肖丽娟是肖玉荣介绍的,这么快就将她辞退,也会让肖玉荣觉得难堪,面子上过不去。

    “我顾不了那么多。结清她的工资,叫她走人!”方红梅态度异常坚决,并且道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压根儿就不想请保姆!都是肖玉荣多管闲事。”

    “问题是,我们不可能天天都在家里啊!只要一个人有事外出,欣欣就没人照看。你马上就要去武汉补考,我要去上欣欣的户口,隔段时间要参加自学考试。遇上这样的日子怎么办?就算平时都在学校,有课时要上课,没课时要看孩子,一点儿空闲也没有。多累啊!”王加根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再怎么困难,不就几个月么?等欣欣能走会跑了,能够在校园里面自己玩,我们不就能够轻松些?”方红梅固执己见。

    王加根不好再说什么。他知道,如果他继续啰嗦,方红梅就会恼羞成怒,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埋怨他没本事。

    孝天县师范学校的三个女同学,马静和池中月都进了孝天城,只有她在农村;一起函授的四个女学员,有三个家在孝天城,只有她在乡旮旯。这些话,方红梅唠叨过不只一次。

    如果你王加根有能耐把老婆调到孝天城或者花园镇,欣欣就能够进托儿所上幼儿园,怎么可能为保姆的事情伤脑筋?

    为避免引火上身,他只能妥协让步,去找肖玉荣协商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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