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
雨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地下着。
正在给学生补课的王加根透过教室玻璃窗,看见他家窗台上搁着两把折叠伞。谁来了?他非常纳闷儿。吩咐学生们读课文,他赶紧走出教室,冒雨一路小跑回到家里。
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看见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皮包。
一个穿着时髦的陌生姑娘从卧室里走出来。见到王加根,她双手交叉捂在挺起的胸脯上,面露羞色。
“你是?”王加根疑惑地问。
“你是敬文的姐夫吧!我叫何苗,是敬文的同学。”这个漂亮的美女很大方地自我介绍,又补充道,“敬文提水去了。”
加根听后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手心搓着手背,连声说“欢迎欢迎”。他走进厨房,又回到客厅,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
恰在这时,下课钟声敲响了。
他借口要去教室拿东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等他把讲义夹、教材和粉笔盒送到办公室,再次返回家里时,敬文已经提着两塑料桶水回来了。
听说敬文和何苗去过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加根就询问红梅母女俩及丈母娘在那里的情况。
“蛮好。有妈在那里照顾,你就放心吧!”敬文宽慰道,“函授学员都笑她们,祖孙三代读本科。”
加根笑了,又问敬文高考考得怎么样。
“感觉比去年要好。过线应该没问题!重点大学不敢奢望,但起码可以走个本科。孝天师专我肯定不会去!我不喜欢教书。”敬文非常自负地回答。
加根对敬文这种狂妄自大的劣根性非常反感。因为何苗在场,他也不好说什么。
时值梅雨季节。从六月下旬开始,一直阴雨绵绵。快一个月了,几乎没见过阳光。今年的雨量特别大,花园镇周边农村的庄稼和蔬菜都被淹了。瀤河水多次漫过堤坝,流入镇上的大街小巷,引起内涝。据老师们讲,街上没什么菜卖,菜价自然也是飞涨。因此,自方红梅带着女儿和母亲去孝天城面授之后,加根一直没有在家开火做饭。他和敬武天天吃食堂。
现在敬文带着女同学何苗来了,总不能让他们也去学校食堂吃饭吧?加根开始为中午的饭菜发愁。他到初三教室把敬武喊回家,叫他去一趟花园镇,买点儿菜回来。
敬武满口答应着,接过姐夫给的钱,拎起菜篮子,拿了把雨伞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
敬武从初二升到初三后,正好在王加根班上。姐夫担任语文教师兼班主任,他既感到高兴,又有点儿犯怵。
今年中考,牌坊中学有十个考生过了中专和重点高中分数线。这个成绩相当不错,足以让学校领导和教师们在社会上炫耀。当然,最得意的还是王加根。因为十个过线考生中,他带的初三(1)班就有七人。当学校决定新学年让他继续教毕业班,继续担任初三(1)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时,学生和家长们趋之若鹜,都想到他的班上。
王加根却坚持原则。除了从初二(1)班正常升级的学生和原初三(1)班的留级生,其他学生他一个也不收。
一年前,他尝过那种学生和家长凭主观挑选老师、随意调换班级的苦头,并为此耿耿于怀,暗中与肖玉荣较劲。现在,他成了热捧的对象,自然不能重蹈覆辙,让这种恶习再次上演。无论谁来找他,说好话求情也好,送东西贿赂也好,承诺给他好处也好,拿权势压他也好,软硬兼施,他都坚持原则,不搞例外。
敬武是从初二(1)班正常升入初三(1)班的。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能够进入好班,他心里还是非常高兴。更重要的是,班主任是他姐夫呀!如果姐夫能够提携他,对他格外关照,说不定他又能够像初一时那样雄起。因此,补课这半个月来,他一直把姐夫的话当圣旨。当然,这段日子,他心里也有点儿小失落,因为他心仪的女生英子没来参加暑假补课。
与英子的交往,属于他的小秘密。
英子是花园区孙畈村人。敬武后来才知道,英子与英语老师邹金桥有亲戚关系。英子的妈妈与邹金桥的老婆是亲姐妹,也就是说,邹金桥是英子的姨父。她是邹金桥的姨侄女。
英子不喜欢姨父,因为姨父对她小姨不好。姨父牙齿暴暴的,长得也丑死人,性格还像个姨娘,没男子汉气派。英子喜欢有男子汉气派的男生,就像敬武那样的。人长得高大魁梧,英俊潇洒,会唱流行歌曲,会打篮球,还当着班干部,能够指挥全校学生做广播体操。
读初一时,懵懵懂懂的英子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佩服敬武。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唱歌,喜欢看他打篮球,喜欢和他在一起搞活动。到了初二,英子情窦初开,见到敬武就呼吸困难,胸膛里如钻进了一只小兔子,扑腾腾乱跳。每天走进校园,她就到处搜寻敬武的身影。上课坐在教室里,也时不时往敬武的座位上瞟。
敬武最初并没怎么注意英子。直到多次与英子的眼光相遇,发现英子异样的眼神,特别是少女那种躲躲闪闪的羞怯,他的心里这才起了波澜。英子的直视,有时看得他不知道脚该怎么拿,手该怎么摆,表现得特别狼狈。再后来,他也开始主动在校园里搜寻英子的倩影,坐在教室里,眼光时不时落到英子的座位上。
如果四目相遇,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笑一笑。
敬武与英子之间的这种交往,也就是青葱少年之间的异性吸引,算不上实质意义上的早恋。为了把自己最好的形象展现在对方面前,他们开始注意穿着打扮和举止言行,在功课学习上自然就难得聚精会神,最终的结果就是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今年暑假临近,英子告诉敬武,她不参加暑假补课了。因为她姨父邹金桥帮她办了留级手续,下学期她继续读初二。
敬武一听,脸上霎时就变了颜色,怅然若失。他当然不会知道,英子留级实际上是班主任黄老师、邹金桥和王加根密谋的结果,目的就是把他和英子两个人分开。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这句歌词就成了敬武参加暑假补课时真实心情的写照。
暑假补课分两阶段进行。先补二十天,中途休息半个月,再接着补二十天。第一阶段补课明天结束,敬武在心里做好了打算,利用中途休息时间去孙畈村找英子,看她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对姐夫,他当然谎称要回方湾菜园子村。没想到,今天他哥敬文又来了,还带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同学。
“这个叫何苗的女生真漂亮!她会成为我嫂子么?姐夫会不会要我陪他们?我如何才能脱身去找英子?”前往花园镇买菜的路上,敬武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
王加根吩咐敬武去买菜之后,就开始生炉子。
炉子生着了,他又用铁壶烧了两暖水瓶水,让敬文和何苗先洗澡,洗他们的脏衣服。
上午放学的钟声敲响了,敬武还没有回来。王加根去学校食堂打回一铝盆米饭,只等着敬武买菜回来炒。
敬文撑着雨伞,到学校大门口了望,不见敬武的踪影。他垂头丧气地返回家里,从桌上的皮包里翻出两瓶鱼肉罐头,拿剪刀撬开。
敬文何苗一人盛了一碗米饭,就着鱼肉罐头开始吃。填饱肚子后,两人就进入卧室,关上房门休息了。
王加根拿了本小说,坐在客厅后面的小床上,边看边等敬武。
又过了快半个小时,敬武才回来。
他满身泥泞,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进门就说,花园镇好几条街道都淹水了。他跑了三个农贸市场,没有鱼肉卖,只买了几样小菜。
王加根拿起一捆白菜,让敬武去食堂门口水管处清洗。自己则挑了几个白茄子,用塑料桶里的冷水洗净,切成滚刀片,倒进锅里翻炒。
一盘白菜,一盘茄子,大半盆米饭,他和敬武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他们实在太饿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吃食堂。
刚放下饭碗,上课钟声就响了。
敬武直接去了教室。王加根则有所犹豫。下午他没课,本来可以呆在家里,但敬文何苗正在睡觉,他守在家里像什么样子!这样当电灯泡多尴尬,弄不好敬文何苗还认为他是在监视他们。
去办公室吧!在办公桌上躺一下。王加根来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清理桌上的杂物,腾出一块能够睡觉的地方,又用作业本当枕头,准备睡一觉。
第一阶段补课明天结束。
他把明天的语文课调到了上午,准备下午去孝天城,顶替在地区教院带欣欣的丈母娘。眼下农村正在搞“双抢”,是庄稼人最忙的时候,方母该回去干农活了。
没办法,他只有与丈母娘“接力赛”,才能解除方红梅的后顾之忧。这次面授共二十天,已经搞了五天,还有十五天,而王加根正好有半个月休息时间,可以替换方母。待面授结束后,他就可以和红梅母女俩一起回牌坊中学,开始下一阶段的补课。
王加根曾经与敬武商量过,中途休息这半个月,他去孝天城敬武回方湾,把家里的门锁起来。现在敬文和何苗大驾光临,显然就得调整方案了。不知道他俩会在这儿呆多久。这事王加根当然不好问。别人刚来,你就问别人什么时候离开,那不是赤裸裸地赶别人走?
不过,王加根去孝天城的计划是不会改变的。
至于敬文和何苗,就让他们自由安排吧!把家里的门钥匙交给他们。他们自己弄给自己吃,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需要叮嘱他们的是,如果中途离开,必须把通往后院子的门闩上,把大门锁好,还得把电视机移交给照校的炊事员肖金平。
暑假一到,王加根就把学校的电视机抱回了自己家里。
门卫老宁去他大儿子家了。程彩清带着程芸和欢欢离开了学校。假期的校园只剩下加根一个常住户。电视机放在他家里,比放在办公室更安全。眼下正在热播香港电视连续剧《再向虎山行》,王加根看过几集就上了瘾,每天晚上都要追。他原本准备离校时把电视机送回办公室,现在敬文何苗来了,这样做显然不妥。
电视机暂时留在家里,让他们在这儿好消磨时间。待会儿带敬文去与肖金平见个面,让他们认识一下。敬文和何苗离开时,再把电视机移交给肖金平。
敬武去花园镇没有买到“大菜”,晚上拿什么招待他们呢?总不能又让他们吃鱼肉罐头,或者光吃些蔬菜吧。对敬文马虎一点儿无所谓,何苗是第一次来呢!不能怠慢了人家。
想起这些麻烦事,王加根根本就睡不着。他爬起来,坐在办公桌上,考虑去哪儿弄点儿好吃的,晚上做些好饭菜。
去邹肖村看看吧!到小卖部买些花生米、兰花豆、咸鸭蛋、榨菜和啤酒,再去村民家里看看能不能买到鸡蛋。
有了这个计划,他就放弃休息,马上返回家里,拎起买菜的竹篮子,撑着雨伞前往邹肖村。
晚餐虽然没有鱼肉,加根还是想方设法弄了满满一桌子菜。
四个人吃得很开心,喝了好几瓶啤酒。王加根借着酒劲儿,向敬文和何苗道歉,说他要去地区教院照顾欣欣,不能在家里陪他们。同时,絮絮叨叨地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
第二天,他就坐火车去了孝天城。
到孝天地区教育学院时,方红梅正在睡午觉。欣欣也在外婆的怀里睡得正香。
方红梅说,因为带着欣欣,辅导员单独给她们安排了一个房间,享受特殊待遇。宿舍楼每层都有厕所澡堂。吃饭在教工食堂,也不是太远……刚来时,她和欣欣的病没有好利索。她天天到学院医务室打针,注射维生素b1和维生素b12;欣欣拉肚子,一天几次喝婴儿素。又赶上天气不好,接连好几个阴雨天,洗过的衣服和尿布不能及时干。她们愁得不行。岳小晶听说后,就把她儿子的衣服带来给欣欣穿,还送来一大包尿布。王莉和池中月一有空就来抱欣欣,逗她,亲她,教她说话,把欣欣当成了活玩具。
几天不见,欣欣有了明显的变化。
王加根从丈母娘手中接过女儿时,明显感觉沉重了。
方母早就望眼欲穿地等着王加根。现在女婿来了,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方湾菜园子村。临出门时,老人家亲了亲外孙女的脸蛋,叫她乖,嘱咐她听话。说着说着,泪水就从眼眶里漫了出来。
方红梅拿起教材和学习资料,说去送母亲,然后直接去听课。
欣欣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醒。小家伙睁眼看了看王加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木讷讷的,面无表情。
端了好大一泡尿,王加根抱着女儿又是亲又是抛又是用头拱又是“打蹬儿”,欣欣的脸上才慢慢有了喜色。
自此,一家三口按部就班地过起了有规律的生活。
早晨起床后,洗口洗脸,王加根去学院食堂买早点,方红梅给欣欣穿衣服,喂奶。红梅抱着孩子过早的时候,加根去开水房打开水。红梅去听课,加根就一心一意地看孩子。
中餐和晚餐都是从食堂把饭菜买回来,在宿舍里吃。
午休时间,方红梅休息。王加根带女儿出去玩,或者引她睡觉。
晚饭后,先打回热水给欣欣洗澡,夫妻俩再轮换着去澡堂。接着就是洗衣服,洗尿布。干完这些活儿,他们就去瀤河堤上散散步,或者坐在宿舍走廊上聊聊天,然后睡觉。
每天上午和下午,方红梅都会利用课间休息回来喂一次奶。
欣欣吃奶也不像以前那样老实了。手脚总是不停地动,双手捧着□□,脚乱蹬乱蹬的。吃着吃着,还会突然停下来,嘴里叼着□□,笑眯眯地望着妈妈。然后接着吃,手从□□上拿开,抓住妈妈的上衣,使劲地撕扯。
小坏蛋!方红梅看着怀里的女儿,实在觉得爱怜,有时不忍心离开,就干脆不去听课了。
“女儿与文凭相比,还是女儿重要!”她这样为自己翘课开脱。
几天后,方敬文突然出现在地区教师进修学院。
t恤衫,牛仔裤,皮凉鞋,脖子上还吊着部“海鸥牌”照相机。他一进宿舍门,就嚷嚷着要给外甥女照相。
方红梅自然高兴,忙着给女儿换衣服,系红肚兜。
敬文如专业摄影师一般,不停地发号施令。一会儿让欣欣躺着,一会儿让欣欣靠在被子上,一会儿让大人抱着,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他端起照相机,调焦距,调光圈,咔嚓咔嚓地拍了十几张,直到胶卷全部用完才停止。
照完相,敬文才告诉姐姐和姐夫,高考分数已经出来了。
“你考了多少分?”红梅加根异口同声地问。
“四百七十六。”敬文有气无力地回答,接着又补充道,“二姐考了四百二十四。”
这么少?王加根和方红梅都有点儿失望。
与去年相比,敬文虽有进步,但这个分数,恐怕达不到大专录取分数线,过中专线都够呛。腊梅则落选无疑,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方红梅又问:“什么时候划分数线?”
“估计要到七月底。”
方红梅的心情有点儿沉重。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敬文能过中专录取分数线,多少给父母一点儿安慰,为家里减轻负担。如果今年敬文和腊梅两个人都考不上,会是怎么一种情形,她连想都不敢想。
腊梅高考结束就回了方湾。她还不知道高考成绩,要是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该会有多么难受啊!中考两次落选,加上这次高考失利,接二连三的打击,她能够承受得起么?
想起可怜的妹妹,方红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打算面授学习结束就回娘家,和父母商量一下,看腊梅下一步怎么办。
敬文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王加根,同时告诉姐夫,他和何苗离开牌坊中学那天,因为没有找到炊事员肖金平,就把电视机送到部队抽水房,托付给广广黄了。
“怎么能这样呢!”王加根一听就急了。
广广黄是个电视迷,平时经常到牌坊中学蹭电视看。电视机交给广广黄,他肯定不会转交给肖金平。如果长时间放在部队抽水房,弄丢了怎么办?就算丢不了,要是弄坏了怎么办?
敬文办事太不靠谱儿了,总是让人不省心。
加根真想马上回牌坊中学一趟。除了不放心电视机,还担心通往后院子的门没闩好,怕小偷光顾。可是,他这一走,欣欣怎么办?气温这么高,大人都热得受不了,他总不能带着女儿跑去跑来吧。
唉,反正红梅面授没几天就结束。等面授完了再说吧!但愿这几天家里没什么事,电视机也完好无损。
敬文吃过午饭就走了,说是准备回方湾,找结拜兄弟们玩儿。
方红梅躺在床上午休。
王加根抱着欣欣出门下楼,到学院操场的树荫下,开始他的唱歌引睡工作。来地区教院快一个礼拜,他基本上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虽然忙碌,但很有规律。他觉得,在这里面授学习对方红梅有好处。
在牌坊中学的家里,方红梅每天起床、睡觉、吃饭都没个钟点儿,衣冠不整,搞得邋里邋遢。地区教院这里有医务室,打针吃药方便。没有电视机的诱惑,不再记挂着考试,不用五更半夜看书,家务事也少多了,能够保证她有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时间。
加根惊喜地看到,老婆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比前段日子强多了。这是比什么都让他高兴的事情。尽管当男保姆的日子忙碌又单调,除了弄孩子,其他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但他还是情愿在这里多呆些时日。欣欣熟睡时,他还能抽空看看书,或者安静地坐着,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他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家庭、事业和前途。
参加工作已经整整四年,结婚成家,又有了孩子,但他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依然是中专文凭,依然在一所偏僻落后的农村中学教书,依然没有在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没有见到明显成效。
自学考试专科段的课程还剩最后三门,他已经全部报考了。如果不出意外,有望今年毕业,成为湖北省首批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专科毕业生。即使这三门课程不能一次性合格,也没关系,明年再补考一次,只不过晚一年拿文凭而已。
眼下最让他焦虑的还是写作。
残酷无情的退稿,一次又一次失败,让他心灰意冷。发表文章怎么就那么难呢?未必他真不是搞写作的料子?他如此执着地在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有点儿不识时务?
编辑部越来越注重报刊的发行量和经济效益。不少纯文学报刊都向通俗读物转型,用胡编滥造的武侠传奇和色情作品,来迎合大众的低级趣味。那些坚守阳春白雪的报刊,也开始想办法创收,举办写作培训班,举行文学作品大奖赛等等。文学产业化(实际上是商品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已经不可逆转了。
国家邮政部通告,自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起,各类稿件作为信函交寄。也就是说,投稿再也不能享受免费午餐,必须与普通信函一样付邮资。对于王加根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他继续痴迷于文学,每年邮寄稿件的费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读着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王加根常会感叹自己浅陋,知识贫乏,眼高手低,还总是怨天尤人。有时,他告诫自己要潜下心来,夯实基础,可是一味地看书,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名著中走马观花,又有什么用处呢?衡量一个人文学水平高低,不是看你读了多少书,而是看你写出了什么作品。因此,他有时想读书,有时想写作。读读写写,就是见不到成效。
为什么自己写的东西入不了编辑的法眼?是因为社会风气不正么?几年努力,他觉得在写作技巧或者说艺术性方面有所进步,但选题立意却是致命的短板。一位热心的编辑曾亲笔来信,告诫他,作者应站在时代的高度,站在社会的高度,用历史的眼光去观察现实。要胸怀世界,放眼全球,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尤其要关注普通民众的生活疾苦。
他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整天关在牌坊中学这一亩三分地,接触的就那二十几个教师和几百名学生,提笔离不开自己的小家庭,跳不出个人的小圈子,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太难了。为写作而写作,为文学而文学,只能钻进死胡同。
要提高站位,就必须深入生活,多接触身边的人和事。受这种意识驱使,他突然想去拜访马静。他知道马静住在地区教院,与他们在一个校园里。他来这么些天了,还没有去过。他抱着女儿,锁好宿舍门,前往教工宿舍区。
教工宿舍楼外观比较漂亮,里面的环境却不敢恭维。宿舍楼住房并非单元间,而是筒子楼。各家各户都在楼道里做饭,因此,每一层的过道走廊都如杂货摊一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油烟味。二楼右拐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就是马静家。门口照例摆放着蜂窝煤、煤炉子、碗柜和锅碗瓢盆。
门开着。
加根父女俩的突然出现,让马静两口子大吃了一惊。他们马上表现出非常热情的样子,把抱着孩子的王加根迎进家门。
马静抱起一岁的儿子,让小家伙来看叔叔怀里的小妹妹。
寒暄过后,王加根环视了一下马静家。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这里并非方红梅所说的二居室,而是一通间房隔成的两个半间。里面是卧室,外面的客厅。总面积二十多平米,屋子被褐色的家具挤着满满当当。所有家具的样式都很普通,谈不上新颖,更算不上新潮。书柜里满是灰尘,东倒西歪地摆放着几本数学书(马静和周哲凡都是数学教师)。没有电视机,没有冰箱,没有收录机,室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部“海鸥牌”落地电风扇。
这就是方红梅津津乐道、羡慕不已的马静家?
周哲凡腰间系着围裙,看来是准备做早饭。他到门口打开蜂窝煤炉,搁上铁锅。把一碗剩饭炒热后,又上了点儿水锅里,准备煮面条。因为水还没有烧开,周哲凡端起那碗剩饭,边吃边回到房间。
“我不吃面条!你要是把饭吃了,就到食堂去给我买馒头。”马静气呼呼地说,“天天吃面条,哪里咽得下?我一见到面条就想吐。”
周哲凡愣在那里,端碗拿筷子的手都停止不动。
他把那碗剩饭搁到小餐桌上,往马静面前一推,同样有点儿恼火地说:“好好好,米饭给你吃。我去吃面条。”
此情此景,让王加根有点儿难堪。
他以给欣欣端尿为借口,起身告辞,逃跑一般地离开了。
周哲凡是地区教院的讲师,马静在孝天城教书,两个人工作,抚养一个小孩,日子怎么会过得如此寒酸?
中午与方红梅谈起马静的现状,两人嘘唏不已。如今,不只是农村教师待遇低下,生活艰难,城市里的教师也强不了多少。
打开收音机,突然听到有关高考的新闻。湖北省高考录取分数线已经划定:重点大学五百一十五分,本科五百零五分,专科五百分。
听到这条新闻,两人都默默无语。
中专录取分数线虽然还没有出来,但基本上可以肯定,腊梅的分数肯定没戏,敬文的也比较悬。也就是说,几年的努力又付诸东流!家里人的希望再次破灭。命运就是这么残酷无情。
方红梅泪流满面地对加根说:“明天面授结束。你还是一个人回家吧!我带着欣欣去方湾,看看敬文和腊梅。另外,我想让爸妈帮我们找一个保姆。我的产假满了,开学就得上班,欣欣没人带怎么行?要是找到了保姆,快开学的时候,我就和保姆一起带着欣欣回来。”
第二天,王加根把红梅娘儿俩送上去方湾的长途汽车,独自一人坐火车回了花园。
快到牌坊中学大门口的时候,听到部队抽水房里传出播放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加根长长吁了一口气:上帝保佑!电视机还在,而且是好的,没有弄坏。
他走下台阶,进入部队抽水房,见屋里坐着广广黄和肖金平,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
“回了?”广广黄站起身来与加根打招呼,敏感地问,“你是不是来拿电视机的?”
王加根说不着急,等他把家里收拾一下再来拿。
肖金平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告诉加根,办公室里有他一封信。
“是编辑部来的吗?大信封还是小信封?”王加根急忙问。
“小信封。好像是潜江县哪个农场寄来的。”
王加根有点儿失望,和肖金平一起离开部队抽水房,走进学校。
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校园里的甬道湿漉漉的。操场上杂草丛生,长得相当茂盛,有些地方齐腰深了。远远地,王加根看见他家门前的槐树上系着晾衣绳,心里又滋生出对敬文的不满。
他先跟着肖金平到办公室拿信。
拆开信封,一边看,一边往家里走。
信是王厚义托人写来的。信里说,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已经搬到了潜江县江汉农场。落户手续是在江汉农场当副场长的王厚道帮忙办理的。他们夫妻俩在农场办的砖瓦厂上班,工作就是打土坯,做砖瓦,比在王李村种田轻松一些。加叶加花在农场里上幼儿园。都比较顺利,叫加根和红梅不用挂念。王李村老屋的钥匙交给了本家二爹,由他们帮忙照看。不过,这并非长远之计。屋靠人撑,房屋长期没人居住,就会逐渐破败,甚至垮塌。厚义还是想把房子尽快处理掉。卖房的钱存在银行里,以备将来家里大人小孩急需之用。
“这是祖业。我绝不会乱花一分一文,免得外人说闲话,戳我的脊梁骨。我背不起那个骂名!”王厚义再次在信里重申。
看着信,王加根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家门口。他把树上的晾衣绳子解下来挽在手上。然后,掏钥匙打开家门。
一股浓重的霉气扑鼻而来。
客厅的地面和橱柜上,随处可见啤酒瓶、汽水瓶、桔子汁瓶、葡萄酒瓶。橱柜的玻璃门没关,打开的半边儿结了蜘蛛网。橱柜台面上摆放着两个茶杯,里面喝剩下的茶叶水,已经起了一层白霉。
走进厨房,红塑料桶里装有半桶脏水。买菜的竹篮滚在地上(这可能是老鼠的杰作)。筲箕搁在蜂窝煤上,里面满是辣椒籽,还有两个蔫茄子。案板上长了霉,砧板上放着半碗剩稀饭。挨着瓷碗的铝盬子,油腻腻的,大概是炖了汤后没有洗,长了绿毛。碗柜上层到处是生粉、味精和饭菜,不堪入目。打开柜门,里面有半碟未吃完的油炸花生米。几块咸萝卜已经腐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来到卧室,见他们的结婚照平放在四屉柜上。帐子没有挂,毛巾被没有叠,枕头和枕巾随意乱扔。床单上污渍斑斑,脏兮兮的。录音机没声音。电风扇摇摆失灵。台灯不亮了。羽毛球拍和《青年夫妇卫生指南》不翼而飞。蚊帐上烧了个大窟窿……
眼见平时整洁的家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王加根气不打一处来。
敬文这种人,没尝过生活的艰辛,根本不知道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他只知道索取,从来没想到奉献。虽然有时说得条条是道,实际上早已忘了本,忘了根。还没有飞黄腾达,就开始嫌弃生他养他的家乡,嫌弃父母和亲人。他自己没赚一分钱,却总是想过花天酒地的生活,看不起那些为他提供生活来源的人。假如他考上大学,有了社会地位,还不定会抖成什么样子,恐怕要飞到半天门儿里过日子。
敬文考不上大学是必然!活该!他这种人,就应该回菜园子村当农民。老老实实地劳动,体验生活的艰辛,懂得钱来之不易。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再看他能否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