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第11章
田谷，终究还是打断了惠子的话，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男人身上某种罕见的温情。
他把惠子那双精致的如同一件瓷器珍宝般完美的小手，合十包裹在自己厚实的掌心里，像是捧着一颗心脏般地虔诚珍重。
惠子，不得不再次眺望车窗外的风景，借此逃避田谷那炙热刚毅的眼神。
正如她无法承受抛弃佛陀的罪孽，更加无法承受田谷对自己的爱恋。
抛弃与接受，两者皆是罪过。正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上，把上野惠子这个女人一撕两半！
惠子轻轻地抽回自己的双手，果断而爽快地，笑说道：
“田谷先生，您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吧！打断别人的话，无论如何，都有损您的绅士风度啊！”
田谷，忽然意识到自己因一时忘情，的确有些失礼了。便从容地点着一支香烟，也眺望起车窗外的风景。
对于此时的田谷而言，整个世界的光景，就如同这窗外的风景一样，模糊一片，混沌一体，毫无色彩可言，无所谓轻，无所谓重，无所谓真，无所谓假，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对于即将到达的那个世界，田谷暗自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由着自己的性子，他要即刻得到上野惠子这个女人，撕掉一切伪善的面具，一刻也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犹豫！
“田谷先生，别忘了，您曾说过一句话，叫做‘地狱般’的人间。
我猜，您利用周末的美好时光，一个人躲到荒郊野岭，躺进古人‘竖穴’里睡大觉的癖好，绝对不是出于什么考古历史的热情，而一定跟您的职业有关吧？
那些经常与您打交道的嫌疑犯们，兴许比地狱里的恶魔，还要阴险狡诈，还要凶狠残暴，使您丧失了对人性的希望，所以，您宁肯远离这样的‘人间’！哪怕一分一秒，一个下午，一个周末呢！”
“兴许，您说的对，惠子。我喜欢三千年前古代人的，那种简简单单，乐乐呵呵，甚至跑跑颠颠儿的状态。您的理解，我不否认，可也没有那么复杂。
哦，对了，关于我所说的‘地狱’般的人间，您有一个误区，惠子。”
“愿闻其详，田谷先生！”
“这样的‘人间’，除去犯罪嫌疑人之外，即也包括着你和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
至少，请您不要过早地，把我从‘恶魔’的队伍中摘出来！”
上野惠子，先是一怔，接着莞尔一笑，便不再搭理田谷了。
即便不甚明了田谷最后一句话的确切含义，但仅凭上野惠子的机警聪颖，多少能听出一些成年人玩笑的味道。
期待着什么，却也担心着什么。
这也正是上野惠子，竭力想在田谷秀行面前掩饰的矛盾心态。
下了火车后，又搭乘公共汽车，山路蜿蜒行进一个多小时的光景，大约傍晚时分，才赶到温泉馆。
惠子说的没错，这座温泉馆的位置，以及周围环境，尤其在这“夕阳西下，人约黄昏”之际，的确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整个温泉馆，是由一座座独栋的日式平房，围成的一处古朴典雅的建筑群落。
水泥质地的主路，鹅卵石铺就的辅路，巧妙地把接待大厅，跟独栋的平房连接起来，视野开阔、四通八达。
简约风格的奶油色路灯，以及西式喷泉大花坛，使这里既富有年代感，又充满着现代气息。
同行的游客寥寥无几，接待大厅里，自然显得冷冷清清，三五个服务员机械地忙着手里的活计，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一看到，田谷和惠子，两人并肩走进接待大厅，所有的服务员，几乎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儿，愣愣地看着这对，一望而知东京来的年轻夫妇。
没准儿，他们心里正各自嘀咕着：
“没错儿，电影明星，女的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
“那脸蛋儿，那气质，那身材，一定是女模特儿！”
“这男的可真够气派的！眼光也不错，老婆这么漂亮！”
“诶！那女的是皇室，那男的是家庭教师，就这么简单！”
一位身着深红色绸缎和服，体态丰腴，身手却很灵活的，年纪约摸五十岁上下的老板娘，突然出现在接待大厅，她小声呵斥着服务员们，一路小碎步地，迎向这对来自东京的年轻男女。
“我说，都别傻愣着，赶紧干活去！……您好呀！欢迎光临！一路辛苦了！二位实在幸运极了，再迟一点儿的话，兴许，就到不了我们这里了呀！”
“对不起，请问，‘到不了这里’是什么意思？”
田谷随意地看着旅客登记薄，突然好奇地问道。
“哦，这位先生，恐怕您没看天气预报吧……台风来了呀！县里下午又紧急通知，要做好防洪准备呢。所以，今晚到明天，是不会有客人来的……不过，放心好啦，这里生活设施一应俱全，防洪措施也很齐备呢！
二位尽管放宽心好啦，尽情享受新人的蜜月吧！”
这一通连珠炮即将之际，老板娘又朝田谷和惠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送上一句真诚的祝福。
“二位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啊！再次恭喜先生和太太！”
接待大厅里的服务员们，也附和着老板娘的意思，很真诚地朝他俩鞠躬祝福。
上野惠子，大红着脸，只得尴尬地一一鞠躬回礼，田谷反倒怡然自得，提高嗓门儿说道：
“谢谢诸位的美意！各位，辛苦啦！”
田谷翻开旅客登记簿，正要提笔往空白栏上填写姓名，惠子轻轻地摁住了田谷的胳膊，嘴唇凑到田谷耳畔，小心提醒道：
“还是让我来填写吧，田谷先生，您是检察官，有着各种各样的，难以预料的不便之处。还是，让我来吧！”
田谷微笑着不以为然，依旧握着笔不放，惠子则任性地双手摁在田谷的胳膊上，使他握着笔的右手动弹不得。
田谷索性搁下笔，看了一眼老板娘和周围的服务员，却旁若无人般，温情地宠爱地捧起上野惠子，那娇羞妩媚的脸庞，向“妻子”恳求道：
“太太，今晚在这个地方，我可是一家之主啊！”
“我答应您的要求，就是啦！田谷先生！”
仅从惠子那迷离羞怯的眼神里，温柔似水的声音里，田谷一瞬间焕发出的满足感，澎湃而甜蜜的感觉，难以言表。
就这样，田谷在温泉馆的旅客登记簿上，潇洒地留下了村田先生和太太的姓名。
上野惠子，瞄了一眼表格里的名字，会意地一笑，便挽起田谷的胳膊，一起走出接待大厅。
老板娘帮惠子提着手提箱，恭敬地把两位，据说来东京的，到此度蜜月的年轻夫妇，引导至距离接待大厅不远处的，一座日式独栋平房里。
室内陈设简单，却也优雅舒适，一扇木制的推拉门，把温泉浴室和起居客房，一分为二，泡澡和休息，互不影响。
怎奈，天气预报也有准确无误的时候，就在老板娘正欲转身离去之际，台风导致的暴风雨，如期而至。
“二位不必担心，我们会用洁净的食盒，把茶点和晚餐，给您送过来的。还有，睡衣都是高温消毒的，就挂在衣柜里呢，知道您是东京来的客人，所以，才这么啰嗦一句。
哦，对了，假如暴雨导致停电的话，请千万不要紧张，火柴、蜡烛，还有马提灯，就搁在五斗橱里，虽然这样的情况从来没发生过，但还是提醒您一句，让人放心呐！”
当老板娘吃力地拉上门离开时，她那纹丝不乱的发髻，早已被暴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四散飘零了。
田谷，突然变得沉默了，自顾自地安放自己和惠子的行李。
田谷打开衣柜，取出一件男式睡衣，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番，又看了一眼衣柜里面，其余的整齐挂着的睡衣，迟疑片刻，便对惠子说道：
“我想，惠子一定随身带着自己的睡衣吧？”
“嗯。是的。田谷先生，我的习惯。您不必顾及我的。”
田谷没有搭腔儿，随即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上野惠子，凝神静气，眼睛出神地望着黑色檀木茶几上，青瓷细颈瓶里的插花，那三两支束在一起的新鲜玫瑰，血红的花瓣儿，娇艳欲滴，花颈上的黑刺，似乎还挂着露珠儿。
那几束玫瑰，就在这橙黄色的灯影里，透露出一种行将枯萎死亡之前的，最后一声嗟叹。
上野惠子，恍若真的听到了，那一声“嗟叹”似的，身子不由地一阵颤栗，莫名的悲悯凄楚之情，悄然袭上心头。
惠子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静待心境稍事平复之后，视线才随即转到田谷身上。
田谷秀行，依旧出奇地安静，他只盘膝而坐，默默地地吸着香烟，时而轻轻地磕一下烟灰儿，时而孩子般好奇地盯着橘红色的烟头儿发愣。
灯影底下，田谷的脸庞线条冷峻，眼神沉寂而深邃，棱角分明的嘴唇，富于雕塑感的下颚，再加上他那运动员般健美的身躯……的确是一位相貌出众，举止稳重的年轻绅士。
“他是那么年轻俊秀！那么惹人爱慕！那么前途无量！”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上野惠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每每想到这里，便把田谷偷偷塞进她大衣兜里的名片，看了又看，揉了又揉，丢掉一次，又趁女佣不注意，再捡回来一次，每次又是小心翼翼地抹平整，擦干净，珍藏起来。
田谷的电话号码，惠子早就烂熟于心了。可是，每每拿起电话，刚拨出去第一个号码时，却又慌里慌张的挂掉了。女佣们，近来也发现上野太太，时常盯着茶几上的电话发呆，不叫醒她的话，她就那样呆坐着，一动不动。
上野惠子，只要单独外出，便有意无意地，一定要从东京地方检察厅那气派的大门前步行经过。有几次，匆匆而过，她只顾低头走路，一刻也不敢在大门前停留；有一次，她又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硬着头皮朝警卫走去，当警卫发现她时，赶紧一扭身儿，她又溜之大吉了。
总之，上野惠子的那一个月，是近乎疯掉的一个月！
当然，疯狂想念一个人的状态，是有夫之妇自食其果！
绝不，绝不能让这种疯狂的状态，再持续哪怕一分一秒，必须跟田谷先生，当面把所有的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
于是，远离东京的温泉馆，便是一个不错的所在。
于是，火车上的缕缕温情和热络亲昵，便又历历在目。
于是，接待大厅里搞不清状况的老板娘，便又浮现眼前。
上野惠子，那纷乱芜杂的思绪，像布朗运动般地，所有的疑惑，委屈，不幸，障碍，羁绊，恐惧……都化作无数小颗粒，既无来由，亦无去处，就这样高速冲击着她的脑仁儿和胸口。
不！不能等下去了！
一定要抢在田谷秀行之前！
上野惠子定了定神儿，轻咳了几声儿，借此清一下嗓子，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摩挲着檀木茶几桌面。
“田谷先生，我想对您说的是，我……”
“惠子！我想请求您一件事，就今夜，只是今夜……请您，务必答应我！”
上野惠子，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猛然间扑面袭来的疲倦，使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视线恍恍惚惚，心里却明明白白。
“我听不懂！……请您别这样说吧！田谷先生！”
恐惧、期待、幸福、毁灭、瞬间、永远……只要上野惠子的脑子不肯停下来的话，诸如此类，她耳熟能详，却又极其空洞、虚玄、缥缈的单词，概念，句子，文章，书籍，就像雨点儿般地，永远永远地也“下”不完，直到把她的脑子，把她的情感，把她的年华，连同她整个人，给湮灭殆尽。
惠子！请您，务必做有意义的事情吧！
上野惠子，听懂了。
田谷即便不说，惠子也是明白的。
从今天早晨，决定给田谷秀行打电话的那一刻起，上野惠子便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她心怀忐忑，却也不动声色地暗自期待着。
只是，她必须把自己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田谷秀行，毫无避讳地，脱掉外套，松开领带，解开衬衣纽扣和腰间的皮带，转身走到衣柜，取出刚才试过的那件男式睡衣，从容不迫地穿好后，继而又返过身来，弯下腰，从惠子那依旧抚着茶几桌面的小手边，拿起香烟和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