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我伸手,想拿回杯子。步杀却是侧身,躲了开去。我瞧他,他垂眸,紧抿着唇,攥了杯子不松手。
唐姐姐蹙眉,“你这小侍卫,怎么这般霸道?”
我愣了愣,低头想了会儿,扭了脑袋,对唐姐姐道,“要不,还是分期付款罢。我先予您三十城,那二十座城,容我再想想办法。”
唐姐姐张了张嘴,瞠目结舌,“这毛病你都能惯?”
我忐忑,“行么?”
唐姐姐气了,“你就惯他罢,以后有你受的。”
我唯诺弱声,“那,分期,可、可以么?”
唐姐姐拍案,“不可以。”
她纵身翻跃,雪衣惊舞,掌风如掣,就去抢步杀手中的酒杯。步杀旋身,姿若玄乌,节节后退,只避不攻。唐姐姐势如破竹的追,步杀踏瓦飞檐的躲,二人几个来回,愣是没让唐姐姐逮住人,杯中的酒,竟也未滴洒半分。
最后,是唐姐姐,先落了地。她仰头闷了杯茶,扶着案椅轻喘,伸手指向房檐上的步杀,气乎乎道,“你给我下来!”
步杀飞身落地,离她八丈远,将酒杯背于身后,垂了脑袋。
一副又乖,又不听话的模样。
唐姐姐睁了睁眸,给气笑了,“好久没有人能势均力敌,敢跟我这么酣畅淋漓的闹一场了!既然你说她不行,那我们,结拜罢?”
步杀一怔,“噗通”跪下了。唐姐姐眨眼,与我对视一眼,彻底懵圈。
青花瓷盆揭盖,鱼汤乳白香浓,犹滚热气,恰适入胃。我端坐在案侧,馋水四溢,眼巴巴的瞧着步杀执勺搅舀,只等他把汤碗递给我,就大口开炫。却不想,他盛的第一碗鱼汤,是给唐姐姐的。
不止鱼汤,还有第一份小料,第一碗白米饭,都是给唐姐姐的。
我闷闷不乐,拿筷子戳鱼。其实,也没什么,唐姐姐年长,还是恩人,步杀理应如此,很是得体,不失礼节。
正想着,被我戳烂了肉的鱼汤,就被一只大掌给端走了。步杀重新盛了一碗,耐心的以筷尖拨挑,仔细剔除了鱼刺后,推给我。余光瞧见他低头,默不作声喝我那碗戳个稀碎的鱼肉汤,我脸微红,心情又莫名好起来。
唐姐姐也尝了汤,明眸大亮,问步杀,“小侍卫,这道汤是何名?如何这般好喝?”
“青鱼汤,”步杀道,鸦睫轻轻的颤,“若是喜欢,我再做些。”
我呆呆瞧向步杀,回过味来,这竟是,一盆升级版的青鱼汤。步杀曾经,他明明……只做给我喝的。我委屈的咬唇,唐姐姐愉悦的点头,喋喋称赞连吃几口,又伸筷去夹别的菜,步杀目光紧随,乌眸如有流波,灵动轻盈。
难得见步杀,开心的如此显而易见,我几乎要嚼碎了碗沿,终还是不忍扰了他,将所有的疑问与烦闷,和了鱼汤吞下肚。
唐姐姐却停筷,凑过身来,与我耳语,“不对。你快瞧瞧,你那小侍卫,看我的眼神,是不是不大对?”
我醋的不行,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是狗狗眼,瞧谁都深情,看颗白菜,眼神都拉丝。”
唐姐姐好笑,“你当他是蚕么,动不动就拉丝?”
我侧脸,瘪了嘴巴,一掌揭了酒坛封蜡绸盖,提起来“吨吨吨”的闷灌。好好的烈酒,愣是叫我给喝出了陈年老醋的味道,酸的我牙都要倒了。
步杀欲言又止。
唐姐姐却笑了,亦提起一坛,揭了封,“来,我陪你喝。”
方闷一口,她忽而歪头,“噗——”的吐了,瞧向步杀,“小侍卫,你是不是把我后山那缸果醋,拿水勾吧勾吧,给装酒坛子里了?”
步杀抿唇,“蜀酒过烈,不宜多饮。”
我拎了手里的小酒坛晃,恍然大悟,苦大仇深的瞅他,“真是醋呐?”
步杀收了我酒坛,“莫喝了。”
唐姐姐连开了几坛,都不对味。她左寻右瞧,弯腰,往竹林里钻,又挖出两坛酒来,给自己满上,“幸好,我还藏了些。”
我忙将酒杯也递过去,被她一筷子轻敲在手背,“我今日开心,多喝些无妨,到时真若醉了,饮些醒酒汤便是。你就别了罢,你家小侍卫,可不让你喝。”
我不服气,“我干嘛要听他的?”
唐姐姐乐了,“不听他的,你不与我结拜?”
“那您,”我好奇,“您为什么,这般想与人结拜呢?”
“我……”唐姐姐笑容淡去,低眸,仰头灌下一杯酒,睫毛轻抖了抖,“我,没有亲人了。一个也没有了。孤此余生,再无挂念。”
自觉说错了话,我忙补救,“可您还有夫君呀,怎么是再无挂念呢?您放心,待我回北辰,立刻就派人,网罗天下,探寻消息,定能——”
“我与他,此生,亦无挂念。若有所盼,无非是……盼他一死罢了。”见我惊诧,唐姐姐垂睫,连饮数杯,情绪异常平静,“屠我宗门,杀子之仇,我与他,只能是……不共戴天。”
我嗫嚅,“可,您把步杀错认做了他,那般情急心切,救了他……”
“为什么,不能救?”唐姐姐低头,寂然,忽而仰脸,眸染醉色,巧笑嫣然,“许是我想把他救活了,再杀呢?好让他亲眼瞧着,自己是如何死在我的剑下。就如当初……我亲眼瞧着,自己的亲族同门与……刚出生的孩儿……是如何死在,他影召的剑下……”
我,“……”
“抱歉,我不胜酒力,许是醉了,”唐姐姐音有轻颤,眸中含隐一抹水光,起身,边摆手边向竹屋走去,“醉后胡言,莫要当真,且作笑话听罢。”
她步履凌乱,摇摇晃晃,步杀追了上去。我站起,亦要追,却被竹林里传来的“窸窣”之音,吸引了注意。探身去瞧,就被地里钻出个“乌漆嘛黑”的活物,给吓了一跳。
那活物,捂了耳朵蹦跶几下,“呸呸”吐出口中黄泥,灰头土脸的拍打自己,抖落一地腐叶尘埃。我努力辨别,凭了一张臭脸,认出他来,“呜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戊午面无表情,又吐一口泥,“玄鹰引我至此,我在外徘徊数日,打洞进来的。”
我,“打洞进来?”
戊午,“你以为,药王谷的万杀阵,是吃素的么?除了我戊午有此上天遁地的本事,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能耐,破的了这万杀阵?”
话虽如此,可这阵你也没破吧?你只是费劲儿吧啦的避开了吧?还狼狈的把自己搞成了只土拨鼠吧?
我,“辛苦了。”
戊午,“哼。”
“对了,呜呜,你不是广罗枢密,网布天下么?向你打听个人,你知道,影召么?”
“嗯。”
我心下一凛,“是谁?”
戊午瞧傻子般看我,“我就是。”
我张大了嘴,“骗人!你个小屁孩儿,还能做人夫君?”
戊午翻白眼,“影召非一人,而为一群人。乃东临禁军,最神秘精锐的一支。我便是其中之一,名为戊午,亦唤影召。你刚刚说什么,做人夫君?”
这不巧了,原来姐夫也是禁军中人,跟步杀竟然还算半个同事。只是……
我犯难了,嘀咕,“只是,这大海捞针,怕是不好找。”
戊午,“好找!除我外,就八人。甲寅,乙卯,丙辰,丁巳,己未,庚申,辛酉,壬戌,我都熟儿,你找哪个?哪个是人夫君?”
少年燃起了八卦魂,一副迫切想吃瓜的模样。我敲上他的脑袋,“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虎毒食子的那种。你觉得是谁?”
戊午捂额,“你不要说共性,说些个人特点。”
我,“…………”
懂了,影召 = 禁军精锐渣男团。
走进竹屋,步杀拧了巾帕,端了醒酒汤,紧随着唐姐姐。唐姐姐摆手,“你这小侍卫,怎得这般烦人,我不喝!想让我喝,就再拿酒来。”
言毕,她裙摆忽翻,足下趔趄,矮了身去。
“别动,放着我来!”眼见步杀伸手要扶,我忙赶去抢先把人给搀住,对他道,“那个……我是说,交给我吧,我试试看。”
“她方才吐了些,身上还未清理,”步杀担心道,将浸湿的巾帕递给我,又摸了摸碗底,“有些冷了,我再热一热。”
我连连点头,“嗯嗯,快去吧去吧,这里有我。”
步杀端起碗,大步离去。唐姐姐顺势攀了我,爬起身来,“谢、谢谢。”
我扶她坐于榻上,蹲在旁边,认命的拿巾帕帮她擦拭,她仰起脸,对我笑,“小姑娘真好看,性子也好,还好玩儿,要是……嗝……能留在药王谷,陪我就好了……”
我一怔,脸微红,这被夸的,还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趁人醉,套人话,我更不好意思了。但我对那个都“十恶不赦”了,还能获唐姐姐免费“复活券”一次的姐夫,实在是太过好奇。正要问,却被唐姐姐给拽了过去。
“啊,对了,”她轻歪云髻,螓首微颔,抓住我的手腕,“做成,傀儡娃娃罢,这样你就跑不掉了。你放心,我最擅蛊毒了,对医啊药啊的,其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有百蛊千毒,给你挑一只,最乖最漂亮的小蛊虫呀。”
我,“……”
等等!什、什么玩意?傀什么儡?蛊什么虫?怎么感觉唐姐姐这一醉,跟变了个人似的,有点儿邪性呢?
“如何?”她笑颜妩媚,犹若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妖,抚摸我的脸,轻道,“保证种下去,一点儿都不疼,还可令人朱颜不辞,长生不老,永远都这般好看。”
我惊悚,拼命摇头,“不必,谢谢。”
“咦,你有,我的蛊了,”轻抚的动作一顿,她水眸微阖,攥我腕的手倏紧,素指搭脉,黛眉颦蹙,“可我是何时,给你种了的?为何是……这个,不该是,种在夫君身上的么……唔嗯,想不起来了……不行,不要这个,我讨厌这个,最讨厌这个!最恨这个!没关系,待我给你解了,再种一个惹人喜欢的罢。”
她温柔伸手,指尖触在我的颈脖,背后骤风突起疾影如魅,旋身夺我入怀慌乱后退。一滴冰凉的汗珠,沿他颌角滴落,重重砸在我的锁骨之上。我后知后觉的仰头,唤,“步、步杀?”
步杀乌眸瞳孔缩放,脸色紧绷发白,犹在喘息。他鸦睫颤抖,视线极缓慢的,落在我的脸上,凝视片刻。突然用力,将我拥入胸膛,紧紧抱住。
他脚侧不远处,摔落的陶碗停止转动,碎裂四溅的残片下,汤水蜿蜒,阴影流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