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慕远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今年的重阳节来的时候，北方的天气已经到了深秋，到了不得不穿卫衣加外套的程度。
凌晨三点的城市灯火依旧明亮，但无人问津的小巷子里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没一丁点生气。这个时间，寒气和阴气都重的很，天上的三两颗星成了破旧巷子里指路的灯。沉寂的黑暗里缓缓传出鞋拖着地面挪动的声音，片刻后，一双修长的腿踏出阴霾，走进了路灯照出的光亮。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停在路灯下，半举着右手，挡住了光芒。“呼——”不一会儿，他适应了这并不刺眼的光亮，放下手，抬头让自己沐浴在其中，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刚刚诈尸活过来的木乃伊。这口长气出了很久，以至于他甚至感觉有些缺氧。“哎。”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何必呢。”
蓝色。他的眼睛是令人一眼沉沦的淡蓝色，但目光里全是散漫和倦意，反而让人不想接近。细看的话，里面还有细碎的银光，星星点点的，很漂亮，像是撒进海里的碎钻。
这人一身黑色，拖到膝盖的大衣将他的身形遮了个严严实实，但还是不难看出他身上没几两肉，看上去甚至有点营养不良，但腿却长的过分，这种人一般被形容为“脖子以下全是腿”。
“喵呜！”
一旁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了半天，一声惨叫把愣在原地的他叫回了神。他“嗯？”了一声，蹲下身拨开角落的杂草，同此同时，一道黑影从草丛里窜上了他的肩头。
“嘶！”一只无毛猫跳到了他身上，冲着草堆龇牙咧嘴。而草丛里，一只流浪狗也冲着无毛猫闷声叫着。他被吓了一跳，但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现得十分淡然。他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把猫从肩上揪下来拎在手上，起身跺了两下脚，吓跑了流浪狗：“什么时候猫狗大战也归我管了？”
“喵~”无毛猫也不认生，虽然被人拎着后颈，但还是冲着他甜甜叫了一声，瞪着溜圆溜圆的大眼看着他，乖巧可爱的气息瞬间溢出。他又叹了口气，但嘴角爬上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他另一只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把猫托起来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晃来晃去。但猫咪好像不喜欢这样被人抱着，发出呜呜的闷声。
“怎么了，不可以这样抱吗？”他轻轻开口，语气比刚刚温柔得太多，简直可以融化一块高耸雪山上的陈年老冰。他想了想，自己也没有养猫的经验，于是选择把猫放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这猫胆子大得很，他原本还担心它乱跑，结果它直接原地趴下，依旧瞪着一双大眼瞧他。他被看得有些无奈，似乎是为了打破某种尴尬，一只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下，开口问道：“那个，你看上去是有家可回的吧？我叫慕远，你叫什么？”问出了口，他又觉得自己怕不是累傻了，竟然试图从一只猫嘴里打探些什么。
“它叫大条。”沉厚的声音从身后的巷子里传来，慕远一回头，看到又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身形逐渐明晰。与慕远不同的是，他拎着手机，照着脚下的路。
“嗯？”慕远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瞳孔瞬间变成了黑色。但没想到那人步子迈地大，转眼功夫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慕远赶紧站起来，但巷口太过狭窄，那人就站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为了不碰到那人，他只能顺着墙起身。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中年谢顶大叔，于是当他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男人的时候，歪着头愣了愣。
这人大秋天的穿了个短袖，带了个棒球帽，碎发被压在眉毛上方，就着路灯，隐约能看出是深棕色。他比慕远高了半个头，距离又太近，慕远不得不微微抬头仰视他。
慕远盯着人家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礼，连忙转开了目光。“呃，大条？”他看了看无毛猫，又看了眼男人，“这名字好。”
“哈哈，因为它总是乱跑，每天不管不顾的，它要是个人的话，肯定是那种神经大条的小少爷，所以我叫它大条。它没伤着你吧？”男人轻笑，声音温和如水，语气恰到好处。脚尖似有似无地碰了碰无毛猫的尾巴，惹得无毛猫叫了一声：“喵？”但下一秒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心不甘情不愿地蹦跶起来。“你看，没错吧？”
慕远把男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禁失笑。这样的人在慕远看来，属实是个品质上乘的调侃对象：“哦？那它的主人一定得很温柔才能容忍它这么放肆吧？”
男人嘴角的弧度上扬，笑意掩盖不住：“还好。我耐心足得很，可以等它慢慢长大。”男人说完又觉得唐突且言不达意，于是补充道，“不过平时收拾它的烂摊子确实是麻烦。”
慕远觉得这话奇怪，但又说不上哪奇怪，他今天的状态也不足以让他的思维正常运转了。“这样啊。很晚了已经，你是出来找猫的吧。你住附近吗？”
男人抿了抿嘴：“我家有点远，啧，没想到它能跑这么远，也没开车出来。你呢？”
慕远嘴角抽搐了一下，略微感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语。“我来这边处理点事情，怕会喝酒，扫了个共享单车来的。”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要是我开车出来的话，就能顺便捎你一程了，也正好答谢你帮我找到了猫。”
可能是秋天确确实实太冷了，慕远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吗？那可真是不巧。”
这话刚说出来慕远就后悔了：不巧？慕远啊慕远，你在说什么呢！累傻了吧你！
“你看上去有点憔悴，没关系吗？”男人眉毛一挑，语气突然关切。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慕远身上又叠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嘴比脑子快是他的身体本能，尤其是今天：“嗐，没事儿。可能是帅哥哥你，色令智昏吧。”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隐忍地笑了起来。
“呃，”慕远当时就是很想给自己脑门子来一巴掌，撩妹撩惯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出口，“很晚了哈，早点回去吧我先走了，有缘再见。”慕远留下一连串的话，没给男人留插话的机会，逃似的跑路了。
男人留在原地，看着慕远跑到路边，飞快的扫了个单车，两条腿捯饬地越来越快，硬生生蹬出了三十迈，窜出了男人的视线，他不禁无语：“条条，我很可怕吗？”
无毛猫顺着男人的裤腿爬上他的肩头，一开口竟然说了话：“可怕得很。大哥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跟人家在大马路上唠嗑，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合适吗？”
男人瞥了大条一眼：“你管的挺多。”
“不过，他刚才在干嘛，他在撩你？！”
男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啧啧，色令智昏，哎呦，有一说一，我这张脸就是招桃花，真实苦恼啊。”
“给老子爬！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吧！”无毛猫白了男人好几眼，浑身上下散发出恨铁不成钢的气息。见他沉浸于刚才的调侃，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他很特别，身上没人气。”
男人看着慕远离开的方向，收起了脸上的温和：“废话，我知道。”男人深呼一口气，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我找了他两年了。”
“喵？合着你认识人家啊！”无毛猫直接一爪子毫不留情地拍在男人脸上，留下来了一串红印，“这他喵就是你大冷天把我扔马路牙子上的原因？”
对于大条的闹脾气，男人也没生气，依旧沉重地望着慕远离开的方向：“他啊，就快把自己完全卖给地府了。”
无毛猫听到最后一个词，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意思，他那么小就死过了？他是”
“你没看见他外套上的灵魂残迹吗，那东西相当于人类的血迹。他一定是刚从一场争斗中脱身。啧，他没多少时间了，一定有遗愿。成为地府的使者之后就再也没法管人间的事了，我得帮他。”
“不是，就算他快死了，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你看看咱家门口排队的鬼们吧，乔凛大哥你行行好理理他们吧。”大条是乔凛的灵物，它可以是任何形态，这取决于它的心情，当然，也取决于主人的需要。
“他从七年前就开始排队了。”
“那时候你接手这差事了吗就排队。你倒是说说他拿牌子了吗？”乔家世代从商，但他们拥有可以看见鬼魂的能力，因此乔家世代也是“阴阳师”。他们在闲暇之余会接死人的差事，在不越界的条件下帮助他们完成遗愿。但到了乔凛这代，他不愿意过多地去管死人的事了，因为世风日下，大多数遗愿都是“我不想让我二儿子继承遗产”这种类型，乔凛懒得理他们。
“拿了。”男人面不改色，“我说拿了就是拿了。”
“乔家早晚断送在你手里！”
慕远开门走进屋子里，随手拍开玄关的灯，甩掉鞋子，把外套大衣随手丢在鞋柜上，拖着身子走进洗手间，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把自己整个人埋进了浴缸里。他的头昏昏沉沉的，片刻后陷入了迷离。
“阿远，求求你别打我。”“阿远，我可以和你一起吗？”“慕远！你站住！”“阿远，我害怕。”“阿远哥哥，我饿。”“阿远阿远”“慕远！”
“呃！”慕远猛然从梦魇中醒来，一下从浴缸里坐起来，水珠顺着他的发丝一滴一滴落在他随着沉重的喘息不算起伏的胸前。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着浴缸边缘，指尖和嘴唇都泛着不似活物的白色。
慕远缓了一会，随手抹了一把脸，穿上衣服走出浴室。
还是累。他走到沙发旁，“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上次十二点之前睡觉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但能记一辈子的事情就是，他接连几次被公司开除，都是因为上班打瞌睡被抓包多次，老板忍无可忍，直接炒了他鱿鱼。
这世界上的大小鬼，该死的魑魅魍魉全都在晚上出来闹腾，而他暗地里的工作是把他们强塞回地府。他多年前和地府的使者做了交易，用自己的半个灵魂换了苟活到现在的机会。这笔交易，地府是单方面的赢家。
八岁以下的孩子在濒死的状态下有机会见到地府的使者，如果这个孩子太过于抗拒死亡，使者会给他们一个选择：用自己的半个灵魂换取寿命。成年之前接受地府的培养，成年后帮助使者履行职责，在此期间，他将以“缔约者”的身份存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人类，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而从他成人那年开始算，五年后，地府会收取他另外的半个灵魂，他将会成为下一任地府使者，永远为地府工作，直到下一个继承者出现方可入轮回。换句话说，这种行为就是使者出于各种原因，在给自己找接班人。
对于缔约者而言，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存在作死这种情况。他们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地府里的人，倒也不必再谈生死之事了。
今晚他被叫去劝一个靠着执念停留在世间百年的游魂。这游魂不肯走那黄泉路，不肯转世，非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负心人转世，轮回，娶妻生子，逝世，再入轮回。不知道是报复那负心人还是报复自己眼瞎跟错了人。本来这游魂怨气不足以产生攻击力，但今天是重阳节，不少人祭祀祖先，冥火旺得很，这才让那游魂壮了胆，竟叫了一众小鬼直接和慕远闹掰，斗了起来。
慕远本身就是不乐意惯着这些亡魂的，虽说逝者已逝，生前恩怨一笔勾销，多少得尊重着点，但慕远接触过太多亡魂早就麻木了，所以对待有些不听管教的，难免没耐心。况且在人间游离百年的魂早就被拉进了地府的黑名单，甭管强的弱的，只要伤人，一律就地正法。这游魂虽不强大，但似乎是个“关系户”，好多小鬼都听他的，生生被那游魂当了枪子儿，一个个的全往慕远身上扑。
可那群小鬼死不足百年，慕远左右不能一并杀了，于是被缠着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杀了那游魂，好说歹说把一众小鬼劝上了黄泉路。慕远收工的时候，累的半条命都要没了，实在是被他们整的没了脾气。
慕远今晚其实是开车去的，但他总觉得如果告诉那人的话，他今晚说不定就得送他回家，麻烦的很。慕远在沙发上放空了一会，突然想到，那男人那么危险，不会并不是那只无毛猫的主人吧？
他摇了摇头，一只猫而已，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想管了，管不动了，随他去吧。
重阳节，生日都不能好好过，真是折腾啊明天还要去把车开回来，然后继续去找工作，真头疼。
慕远的思绪还在倔强地游离，但身体就像散了架，提前下线，于是不久后彻底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