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宋元安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的身体很虚弱，意识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
她隐隐知道自己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她可以感觉到，她能够活在这个世上的时日也不多了。
窗外下着大雪，侍女扶她在软塌上坐下，给她抱来厚厚的毡子裹上，又在膝盖上放上手炉。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人。
是连书晏。
即使身处华贵的宫室中，他依然穿着一袭朴素白衫，跪在自己身前。
和现在她所认识的连书晏相比，眼前这个人，多了几分倔犟和傲骨。
梦中她说其话来很艰难，声音哑得她自己都觉得难听，她凝视着连书晏的双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连书晏跪得笔直，语气平静地说：“他们说的没有错，陈清茹是我放走的，还请陛下责罚。”
“我不相信他们所说，我想听你的话。”
“臣无话可说。”
空气凝滞了片刻。
“无话可说，你无话可说……”
宋元安喃喃着，剧烈的情绪浮动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明明怒极了，却只能竭尽全力保持平静：“你明明知道我恨陈家人，你知道我废了多少心思才将陈清茹他们一网打尽，陈家是谋逆之罪，你怎么敢……”
胸腔血气翻涌，她整个喉咙都充斥着血腥味，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捂着心口。
“元安！”
连书晏意识到她的难受，慌忙起身朝她过来，然而还没靠近她身侧，被赶来的侍女拦住。
宋元安抓着软塌边沿的流苏坠，往外一指，对着他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你给我出去！”
连书晏依然站在原地看着她，眼中全是急切。
她翻手将手炉砸在他身前，嘶哑地吼道：“出去！”
说完这句话，宋元安已经喘不上气来。
窒息感伴随着大片的黑暗铺天盖地朝她侵袭而来。再也控制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朝前倒下，周围传来一阵惊呼声。
“陛下！”
“快叫御医！”
“元安！”
昏迷前，她感觉到有人推开侍女朝她奔来，不顾一切将她搂入怀中。
温热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脖颈上，她却感到那么寒冷。
身体好冷。
如坠冰窟。
最后，她听见他说，“对不起……”
……
宋元安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
她好像又陷入了那些奇怪的梦境中，醒来时头晕目眩，依然觉得异常疲惫，明明睡了那么久，她却感觉自己一点也没有休息到。
“知微，”宋元安朝外边喊道，“我睡时有点安神香吗？”
谢知微听到她的声音，知晓她睡醒，连忙吩咐人给她递上一杯温茶，替她拢上披衣，“殿下不是吩咐过下人们不要点安神香的吗，殿下又没有睡好吗？”
“那郎君给我的香囊呢？”
自从发现香囊比安神香有用，她都是天天戴着，睡觉时也不离身。
今早出门，换朝服时不方便配戴就取了下来，以至回来更衣休息时，也忘记取出香囊放在床头。
没有了香料安神的作用，果然又梦魇了。
“侍女给殿下收在了柜子里，殿下要让她们取过来吗？”
宋元安点头，“嗯，给我系上，替我梳妆，我去看看郎君。”
这个时辰还处于午休的时候，宋元安来时还担心连书晏会不会歇下了。
刚到院子前，宋元安就远远地看到，连书晏在桌面上将一片又一片的竹片连排铺开，手执刻刀，一笔一画，正在阳光下雕刻着什么。
他今日穿着青色的长袍，为了方便做事，还特地将袖子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臂。
全神贯注，都在刻刀和竹片中。
比起他从前安静调香时给人一种温婉柔顺的感觉，此刻的他，更多了几分认真与专注的美，令人不忍心打扰。
他做什么都那样赏心悦目。
宋元安隔着门扉看着那个身影，看了许久，才迈步进去。
她来的时候其实还有些心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那一刻，忽然觉得，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有了着落。
宋元安想，即便被禁足在这里，他似乎每天都能找到一些新鲜的事情做。
反倒她自己，几乎天天足不出户，和连书晏这个禁足的人差不多，但是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与连书晏相比，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正当她想要去看看连书晏干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着她，眨着一双桃花目，眼中似乎有很多细碎浮动的光在闪烁。
宋元安也忍不住跟着他眨眨眼。
他冲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让她不要乱动。
宋元安还是眨眨眼。
连书晏继续手上的雕刻。
宋元安有些好奇，他不让自己靠近，是想要干什么？
她也不过去打扰他，干脆在旁边的小石凳上坐了下，连书晏专心雕刻，宋元安专心看他。
连书晏在用刀将竹片挖空，他握刀的动作很熟练，纤细的十指灵活异常，跳跃在竹片间。
不知到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刻刀，将镂空的竹片用细绳串了起来，对着阳光将成排的竹片展开。
这才微笑着对宋元安说，“殿下，快过来看。”
宋元安走到他身边，抬头朝他的目光方向往去。
阳光通过竹片上镂空的图案，落入宋元安眼中，她忽然发现，竹片雕刻连成一排，竟是成了一副图画。
宋元安有些不敢相信，“这是……”
连书晏确定了她这个想法，“是殿下。”
竹片上刻着一个惟妙惟肖的女子，她披着斗篷，倚在门扉边，正探头往院子里看。
她的裙摆是小雏菊的图案，正是现在这个季节路边盛开的野花，因为好看，下人们不忍心除去，就任由雏菊肆意生长各个角落。
这正是宋元安刚刚迈入院子的模样，竹刻中，她的脚边同样也盛开着几朵小雏菊。
真是难以想象，连书晏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刻出了这么一副精细的竹刻图。
“本来还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殿下一来，我就知道该刻什么了。”连书晏双手举着竹刻站在她身后，这个姿势，就好像他怀里搂着她。
“可惜时间太短了，如果在镂空处镶上琉璃片，在阳光之下，才是真正的光彩夺目。”
宋元安惊讶，“你居然会刻这些？”
这些都是市井街头的小玩意，贵族子弟，自视甚高，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东西，更别提这东西学起来伤手。
宋元安年幼时，曾经在街市遇见过匠人在竹刻小塑像，边刻边卖。她那时觉得这玩意新鲜有趣，非要自己动手玩玩，结果刚上手就被刻刀划到了手，连累偷偷带她出门的长姐被父亲训了整整一个月。
连书晏出身不低，当初的楚国也是和燕朝实力相当的大国，他们的君主，竟然会这些玩意。
“楚地多竹，多的是会竹雕的匠人，我年幼时身边就有位会调人像的嬷嬷，常常雕一些小画作哄我入睡，我闹着要她教，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那你学到现在，应该挨了不少刀吧，我看看。”
宋元安去握他的手，连书晏像是没有想到宋元安的动作，触碰瞬间，身子僵住了一下。
宋元安拉过他的手，打量了一圈，可连书晏的手，皮肤细腻嫩白没有一点伤疤。
连书晏也任由她拉着，只是微笑地解释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算留了疤，现在也看不见了。”
他将竹刻的画从阳光下拿了下来，放在眼前，“殿下喜欢吗？”
“当然。”
长到十七岁，还没人给宋元安刻过像，她心里当然是喜欢的。
他又笑了，抽回手，三两下将画收好捆成竹简，放到她的手中，动作颇为郑重。
“那就送给殿下了。”
宋元安看着手中多出来的画，忽然就想到，她总共也没来西院几次，连书晏却几乎次次都有东西送她，先是香囊，又是竹刻。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蓄意的讨好，她还是忍不住为之心动。
宋元安看着眼前的连书晏，忍不住低笑，他呀，可真是会拿捏人心。
过了这么会，宋元安差点都忘了，她今天来找连书晏，是有正事的。
令人替她收起竹刻后，宋元安进屋坐好，开口就问道：“连郎君，陈家家主愿聘你为夫，你愿意去陈府吗？”
连书晏正在给她倒茶，闻言猛地抬头，整个身子都抖了一下，茶水直接撒了半壶，眼底的慌张无处可藏。
宋元安从来没有见过连书晏失态，即便是被囚车押上大殿，即便是斩杀刺客后浑身失血，一步步来到宋元安身前，即便落泪，他也能让别人感觉到他的从容不迫的。
可现在，宋元安明显察觉到他有些慌乱。
“殿下不要我了吗？”
他说话都有些不自然了，眼圈说红就红了，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宋元安，“殿下想要把我赶走吗？”
就好像是被丢弃的小狗，这个眼神逼的宋元安有些不敢和他直视，只好转过目光，“我不是要抛弃你的意思。”
“你可能不知道，在燕朝，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女，你跟着我无非是想为你，或者为你还留在这世上的亲人谋一个前程，我根本不可能做到，甚至无法帮你从狱中救出你的族人。”
“但是陈家人可以，陈家是燕朝的大世家，家主陈清茹是我朝兵部尚书，燕朝权贵，想要攀附她家的人不计其数，她愿以侧夫之位娶你，你如果选她，日子会比跟着我要好很多。”
宋元安平静地将这些话告知连书晏，就好像在陈述客观的事实。
事实上，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令陈清茹如愿。
只是，她自己可以硬撑陈家人的压力，但连书晏不能被她的个人恩怨牵绊。
她理解连书晏，他现在不过只是想在国破家亡后令自己和族人都好过一点。
宋元安不敢保证陈清茹会对他多好，能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但是比起跟着没有前途的自己，陈清茹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连书晏的族人还在狱中，很快就要入冬了，冬季的燕朝诏狱宋元安待过，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湿冷寒气刺骨割肉，只怕那群娇生惯养的楚国皇族会很难熬过去。
哪怕连书晏再这么讨好宋元安，宋元安想给他的族人们换个温暖的地方，可能奔走很久也不一定有结果，但同样的事情，换陈清茹来做，就会轻而易举多了。
所以，她决定让连书晏自己选择，如果他想要留下，那她决不会将他交给陈清茹。
连书晏如果想要跟随陈清茹，做陈家的侍夫，那宋元安也无话可说。
“不过你想留下也可以，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决定。”
她看着连书晏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无论他选什么，宋元安都会支持。
“我只要殿下。”
连书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宋元安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有了答案。
连书晏却已经来到她的身前，附身跪下，握着她的双手，将头枕在她的双腿上。
这是个温顺与臣服的姿态。
“我此生，只愿为殿下的夫君，一生一世，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