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给我的东西
消毒水的味道、血管里流动的液体和永远睡不暖的白床。
耳畔熟悉的呢喃,人来人往的冷风惊动了身上的寒毛。
路清涟坐在林玉圆床边,握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圆圆…圆圆…”
她时不时会唤一声,也不戳破装睡的女孩。
陈衍文抓了把头发。他前半生事事顺遂,还从来没像这几个月一样大起大落,现在更是遇到了用钱的摆平不了的事。
“她不想醒来?那她妈妈呢?叫她妈妈来应该可以吧?”陈衍文被低沉的氛围折磨得不行。
他不喜欢看到自己朋友一副萎靡的样子,也不喜欢无能为力的现状。
路清涟也觉得奇怪。
先前在天台上她最终拉住了圆圆的手,要不是后面有顾海棠和另外几位反应快的老师搭把手,她们两个现在能不能在普通病房躺着还不一定呢。
但也因为那一下,她再次变成了小熊,回到了前一天晚上,一切事情发生的起因。
不过她只记得圆圆被林叔叔送去了医院,秦阿姨还留在长乐区。
都已经过了一天了,秦阿姨怎么还不来看圆圆,难道圆圆在她心里真的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秦阿姨她…当年圆圆跟我说,她是自己选择跟秦阿姨的。”
林笙垂眸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孩,想起初中那会,她第一次看见圆圆脸上有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
但又不像难过,现在想想,应该算是无奈和迷茫。
那时她们两个坐在饭堂里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的。
“我选择跟我妈妈,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林玉圆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别人听到这句话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四肢健全的大人还需要一个小孩子“放心”。
但听这话的人是林笙,是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林笙。
按理说,同病相怜往往会让两人关系越来越近,但从那以后圆圆却对自己的生活只字不提,像一堵填补好的旧墙,轻易能够突破,转瞬又回到原点。
“对!”陈衍文等不了一点:“我们昨天不是跟林叔叔拿到了地址吗?走,现在过去……”
还没出门,顾海棠就扯住了他的手臂:“不用了。”
陈衍文想挣开他的手,又怕自己用力把着病兮兮的人甩飞出去,只好没好气道:
“干嘛?我没冲动,但现在林叔叔回去了,她妈妈总得来吧……”
“圆圆!”
靠在窗边的林笙突然冲到床边,手里的手机没拿稳摔在地上,吓了陈衍文一跳。
他放轻脚步,拉着顾海棠一起走到了床尾,果然,那个睡了整整一天的女孩终于醒了。
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
“她不在了。”
……
后面的话磕磕绊绊说不清楚,路清涟只是附和安抚,等她哭累之后才把她哄睡了过去。
顾海棠叫了医生过来,林笙则给赶回公司的林迁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没什么大事了,腿那磕了一下,先养几天,情绪上最好稳定一点,别刺激她。”
医生走后,房间里的几人久久不语。
好在这间单人房是陈衍文打电话要来的,几人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圆圆刚醒来就说了的那句话。
“她不在了…不会是那个意思吧?”陈衍文难以分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就像电视剧的第一集就告诉你这人是反派大boss,但第二集就下线了。
而且这个反派还是对主人公有重要意义的亲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这个问题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答案。
秦溪原本就是个偏执的人,昨晚的事情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路清涟对她的观感很不好,但也能看出最后她对圆圆的关心不像是假的。
人性多面,隐藏在夸张的妆容之下,有时也会让人难以分清。
第二天一早,几人再来的时候林玉圆已经醒了,但却来了几个浮夸妆容不速之客。
他们说是来帮秦溪送东西的。
“哎哎哎,你们干嘛呢?”
陈衍文看着来势汹汹的“杀马特”叔叔阿姨们,面色不善。
而路清涟和林笙干脆背对着站,浓烈的时代特征扑面而来,她们一下子没有遭住,只好避开。
至于顾海棠,他默默走到饮水机那给几人倒了温水放在桌子上。
几个男男女女被突然出现在房内的几个少年吓了一跳。
“那个…这个女孩是叫林玉圆吧?”
先开口的女人很年轻,看着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
“谁告诉你们的?”路清涟抬手就要按呼叫医生的按钮。
旁边的男人把女人挤开,直接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入路清涟手中:“算了,不管你们是不是,这是秦溪留下的东西,赶紧拿走!”
把一份包装严实的信函塞进路清涟手里之后,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路清涟没看手里的东西,而是直接递给了林玉圆:“这应该是秦阿姨留下的东西。”
圆圆接过那一份薄薄的信封,密封性很好,就连开封处都费了很大的力气。
几人下意识就要避开,但圆圆制止了他们。
然后那封信里的东西,也坦然出现在了众人眼皮之下。
黑纸白字,标题清晰明朗。
这是一份意外保险单。
办理人是秦溪,受益人是林玉圆。
藏在脸皮之下的泪水再次涌出,原本想要埋藏在心底的情绪、想要丢在时间长流里的思念,在此刻通通又被揭了开来。
被妈妈抛弃的小孩放声大哭,伙伴们手忙脚乱地安抚,在哽咽之中听到了剩下的那部分故事。
原来在林迁和秦溪吵架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背着爸爸离开了医院,再次回到了长乐区。
在躺在救护车的时候,她隐隐听见爸爸说了很过分的话,她有些担心妈妈的情况,所以一大早点滴都没打完就赶了回来。
她了解自己的妈妈,嘴硬心软。
但尽管如此,有时妈妈突然发脾气时说出的话,依然像刀一样直直刺进她的心里。
但每次酒醒之后,妈妈又会抱着自己说很多遍很多遍:“对不起,你不是拖油瓶。”
“妈妈最爱的是你。”
但其实她知道,如果是她和弟弟在妈妈面前,她应该会更喜欢弟弟多一些吧?
因为弟弟长得最像爸爸,因为弟弟从小就在妈妈身边长大,也因为未来林家的继承人,就是弟弟。
离婚那天,法院把她和弟弟都判给了爸爸,但是她拒绝了。
因为不放心妈妈。
以妈妈的脾气,在外面是很容易吃苦头的。
而且他们分开了,对她和弟弟都是好事,她也再也不用面对家里时不时的冲突和争吵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离婚后的妈妈变得喜怒无常,甚至想着要从爸爸手里拿回弟弟的抚养权。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妈妈,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你真的…真的不爱我吗?”
她很想问这些话,但看着妈妈浓妆艳抹下疲惫的脸,又咽回了心里。
昂贵的房租让她们没有了去处,妈妈不愿意向爸爸低头开口要钱,也不接受爸爸打来的抚养费,觉得那是施舍。
于是她们回到了长乐区,恳求地下酒吧的老板给她们留了一间房。
老板是妈妈的朋友,所以没有犹豫就给了她们一间房间,不收房租。
房子很小,几乎不能随意走动。
但其实能跟妈妈在一起,这点苦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很快,圆圆发现妈妈在酒吧工作后变得越来越奇怪。
越来越尖酸刻薄,越来越喜怒无常。有时候喝醉的酒还会拿起东西狠狠砸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哭,她知道大人的压力,所以依然心疼妈妈。
毕竟到了第二天,妈妈总是会哭着对她说对不起。
但等她早上回到了长乐区,回到了她们挤了几个月的小房间里。
她发现妈妈的身体已经凉了,那个会在第二天一早给她道歉的人永远都不会在了。
就这么丢下她离开了。
原来她真的是拖油瓶吗?为什么妈妈就连死也不带她呢?
真的是自己没用吗?这个世界就这么容不下她们两个人吗?
过往留下的应激症状有再次发作的趋势,她强忍着不适,平静地接起了爸爸的电话。
“嗯,我到学校了。”
“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是这样的,就这样吧。
她无法和累赘的自己和解,也无法和妈妈的离开和解。
所以才选择了这样直接的方式,以近乎残忍的向妈妈、向所有人道歉。
她坚信只要化作天际的鸟,所有的痛苦都会消散。
她会承担所有的惩罚。
而不是让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
“她不是不爱你。”路清涟再次把保险单放在她的面前:“她甚至给你留了后路。”
秦溪想着只要自己死去,那保险公司的钱应该都会到林玉圆手里。但她不知道的是,自杀是无法获得任何赔偿的。
最后只会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她一个人离开,不是因为你是拖油瓶。”事已至此,林笙缓缓开口:“她希望你过得更好。
可能在秦阿姨心里,是她拖了你的后腿,让你过上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怪她。”圆圆低头看着那份保险单,豆大的眼泪砸在上面,落成了点点的水花。
顾海棠:“秦阿姨也知道你没有怪他,所以才会怪她自己。”
这种心理于顾海棠而言最熟悉不过。
陈衍文:“说的没错,所以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和之前一样。”
“让自己更开心,更快乐一点。”
路清涟瞟了他一眼,这厮总算说了句人话。
林玉圆抬头看着站在房间里的小伙伴们,她想要露出和以往别无二致的笑容,却发现自己的嘴角根本就抬不起来。
她再次垂下头:“我没办法……”
没办法在没有妈妈之后的世界保持乐观和无忧无虑。
心口已经留了疤,永远都不可能愈合。
“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也不一定要让你天天笑嘻嘻的。”路清涟握住她瘦弱的双肩,声音轻轻:“时间会带走一切,你可以难过,可以跑到只有妈妈的地方大哭一场。”
“所以没必要忘记难过,那些难过装满了你的故事,给你套上了盔甲。”
让你继续勇往直前。
“对啊,每个人基本上每天都会难过吧?”陈衍文摊手:“没吃到合胃口的菜,排队被别人插了队,新鞋子被弄脏之类的。”
林笙踩了他一脚:“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
陈衍文倒吸一口气:“姐,我求求你了,动脚之前提个醒吧,不然真要成瘸子了!”
房间里顿时闹哄哄的,把之前的哭声遮挡得一干二净。
林玉圆看着围在她身边的朋友,僵硬的肩膀也跟着松了下来。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亲人,还有这辈子都会在一起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