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虞长生甩开一列队伍,不多时,迎面又遇一支。
数量更为庞大。
远方尽头,一片金芒中,隐约可见头盔红缨,渐渐地,露出高头大马,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连大地都震动了,溪水微有波纹。
虞致惊道:“又有人来追吗?”
方才那只队伍,约莫是西洲军入城路上,偶遇上京方向跑来的马车,多留下一个心眼,特遣一支队伍拦截。
可若面对前方的浩荡,城外再来多少人都无用。
这两日风云接连变化,虞致以为从前的宫中生活便够坎坷,谁知还能再愁云惨淡。
虞致心有戚戚,宫中母妃生死未卜,前方不知通向何路,不禁道:“下辈子,我一定要投胎做个平凡之人,再不落天子之家……”
虞长生摸了摸虞致的头,笑道:“为何?”
“我的出生便不是个讨喜的事,平白无故还要受人欺负……”虞致洗了洗鼻子,“若是一俗人,至少父母疼爱,兄友弟恭。”
“世上也有俗人过得并不如你所想,也许一出生便失一亲,仍受欺辱。”
虞致偏头,小孩细腻的心思,让他觉出虞长生话中有话,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落寞。
不待他发问,虞长生又是一笑:“先过好这一世吧,若你不喜某事,便努力不让它发生,也别经由自己的手落在余人身上。”
“可是……”虞致对那批即将到来的队伍,忧心忡忡。
“他们是来帮你的。”虞长生语气温柔。
虞致觉得,皇姐真是太厉害了。
因为那群人,真的不是来打他们的。
空雀搀扶着虞长生下车,迎面跑来一泪流满面的妇人。
韩芷满心忧虑焦急,对着虞长生上下打量,触到背后染血唬人的伤口,连连骂虞长生怎这般傻。那时,虞致觉得,也许皇姐没能见到她母妃,但世上依然有人待她如亲女。
虞长生并不觉得自己傻,安抚韩芷:“韩姨无碍,便好。”
“你为我伤成这样,我真是急死了,”韩芷似真的怕了,见了虞长生全须全尾的模样也安心不下来,“你若出点事,可叫我怎么和你母妃交代……”
“韩姨不必自责,我们一家……欠你的。”虞长生轻声道。
“你们欠我什么了!出了这事,谁能怨你,再者你也受伤吃了苦头!”
韩芷没有听出虞长生话中之意,只以为是宫中谋乱。
这时,有人从旁拉住韩芷,叹息道:“夫人,军中带了随行医士,去寻他来替殿下治伤罢。”
虞长生眸光微动,触到那患有伤残的一条腿,敛起眉目,朝吕连问礼。
吕连又朝身后侍从道:“带离王下去歇息。”
余人皆听出他们二人有话要谈,纷纷退下,留出此地。
“此番多亏将军搬来救兵,长生感激不尽。”虞长生恭敬道。
她面色难看,身上衣衫脏污,唇色惨白,无怪乎韩芷看着触目惊心。
吕连长叹一声,平和开口:“那日宫中匆忙一见,殿下似不欲看见老臣。”
虞长生一惊:“将军误会了,我不是……”
她蓦地顿住,对上吕连的双眸,里面满是明了、释然与包容。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吕连知晓她的心结。
至此,也明白过来,那封信的第二道涵义——君臣已作和解,望她勿再愧疚难当。
虞长生五味杂陈,张了张口,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虞镇以手段结束了他的戎马一生,当真可以轻轻放下?
吕连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望着她的目光带上几分长辈的怜惜:“殿下还有事情不知,待此间事了,不妨去看看。”
宴海殿。
虞见末坐于书案后,抬手抚额:“表兄,那虞致还未寻到吗?”
洛开平立于下位,回道:“尚未。末将入上京前,已派遣一小队去追那辆途中偶遇的马车,现下过去几个时辰,未有来报……”
他迟疑道:“末将怀疑,那极有可能是虞致等人。”
“去往何处?”
“若是调兵,那个方向通往芜城。”
虞见末又开始头痛脑热:“吕连也不知在何地,这老狐狸,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偏偏关键时刻不在宫内。”
“皇上请勿挂心,您是皇帝亲选的继承人,他们若拥立虞致,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大统之事,最忌讳礼法不正。”
虞见末放下手,虞镇遇害时,他承太子之位,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帝王。
“何况殿下已将那些莫名的证词焚毁,支持您的大臣不在少数,怎么看,都该您稳坐龙椅。”
洛开平之言令他些许安慰,心绪转晴:“表兄说十日到,最后提前一日,得宫中生变,立即控制禁军,实在妙。”
当日他正被殿外大臣围堵得不知如何是好,宫人前来传信。于是,他心一横,与洛开平发起这场“兵变”。
逼宫与起兵失败,结果一样。
若他们成功,再无人能撼动他的皇位!
这场生死博弈,值得!
“殿下请勿担忧,末将已重重布防,城门易守难攻。”
“好!”
夜深人静,城郊外。
虞长生坐在帐篷里,喝下一碗药,随军医士帮她处理过伤口,肩上仍旧痛楚,却好上许多。
夜风拂过篷布,露出旷野一角。
她拢了拢衣裳,朝那处走去。
前方传来隐约的窸窣说话声。
“……按照我方才的吩咐,爬上城门后,目的不是杀敌,而是放下钩索、开城门……”
秦微雨止住话语,回身看去,夜色里走来一抹白。
她带韩芷逃出宫后,便直奔芜城,若吕连去借兵,这是不二之选。
一行人路上相遇。
此刻,她面前站着十几人,悉数皆是金陵卫,吴良为首。
金陵卫被虞见末冷待后,虽有把柄傍身,但为防他下狠手,若非必要,吴良一直让他们散在城中或是城外。
陆行止从金陵卫拿走那些证据后,吴良便将所有金陵卫遣散于城外,自保之举,秦微雨理解,不作强求。
如今需要,她又重新用天地令牌召回金陵卫。
他们历经千锤百炼,身手比将士好太多,让他们破开城防,上上之策。
秦微雨与虞长生对视片刻,彼此心照不宣。
当下的局势看似将二人放在同一阵营,实则心中隔了深仇大恨。此间事了,她们再难相安无事。
有如此刻,金陵卫为皇室象征,此刻却被握在秦微雨手中。
秦微雨眉心微蹙,心中恍然升起个念头,虞长生要如何在这个对她诸般不利的环境里,去打翻身之仗。
虞长生眸光带着夜色的黯然,从金陵卫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驻在秦微雨身上,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什么都得到了”。
“平安。”虞长生轻轻落下二字,折身回营。
借着夜色掩映,大军开拔。
吕连作战经验丰富,为争取时间,迷惑皇城,特意在芜城命人佯作才借兵成功出发的模样,制造他们后日才能抵达上京的假象,实则令部队兵分两路,抄小道,再于城郊汇合。
恰好躲过西洲军的耳目。
夜间,是众人松懈之时。
吴良率领金陵卫先行。
他们抛出钩索,卡住城墙,行动迅速地飞身上墙,再不动声色地抹脖子放倒人。
一道道钩索攀墙而落。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吴良捂住边军口鼻,手一横,锋利的匕首划开那人颈项,在他软倒之际,身后忽然喝道:“谁!你是何人——”
话语戛然而止,吴良投手飞刀,没入他的胸口,见他直挺挺倒下,盔甲与城墙巨石碰撞,发出沉闷声响。
城防边军被惊动。
面对城墙那头汹涌而来的人,吴良面不改色,随手朝外头甩出一样东西,于夜色里发出璀璨耀眼的光,却不是飞向空中,反而垂落在地。
他不想惊动皇城,但要通知吕连。
烟花脱手,吴良才拔出长刀,迎向涌来的队伍。
城门处响起厮杀声,其余金陵卫正在内部开门。
西洲边军毕竟是喊打喊杀过来的,与上京中养尊处优的巡防及禁军不同。
吕连和吴良并未指望单靠金陵卫便能瞒过边军,破开城防。
金陵卫的作用,在于搅乱军心,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于埋伏在城外的部队里应外合。
不远处,韩芷与虞长生、虞致姐弟待在一起,听着前方传来的厮杀声,一想到丈夫正深陷其中,难免忧心忡忡。
“戍守边军,非寻常部队,芜城的兵士与吕连眼中所谓的‘禁军、城防’并无多大区别,两方兵力也非悬殊,真的可行吗?”
虞长生握住韩芷泛凉的手:“将军征战沙场,大大小小的仗都打过来了,韩姨不信他吗?”
“信,自然信,”韩芷道,话锋一转,“可再怎么信,都无法不担忧啊。”
说到此处,她又叹息道:“和这种卖命的人生活在一处,便是平白为自己添忧……你日后可别嫁给将士。”
看得出来韩芷异常担忧,连她身负婚约也忘了。
“放心吧,我们还有后招!”虞长生笑道。
虞见末本榻上正酣,忽有宫人屁股尿流而来,匆忙之势着实将他惊了一道。
“皇、皇上……不好了,有人正破城门!”
虞见末心惊肉跳:“洛将军何在!”
“将军、将军……他不见了!”
“不见了?大敌当前,怎会不见?!”虞见末暴跳如雷,在殿内来回踱步。
“据说,大将军布好城防,算出他们后日才达,便出门去了。”
“去哪里?快着人去问,去找!”
虞见末焦虑异常,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好在未等多久,便有个知情人来报。
“皇上,属下已派人去寻将军。”
虞见末稍稍定神:“洛开平去了何处?”
“这……”那人言语迟疑,但在虞见末吃人的目光下,还是结巴道,“边境寂寞,不、不如都城……繁华,将军久来一回上京,便去耍了……”
言语隐晦,但虞见末已经听明白了,他又惊又怒,抬手猛拍额头。
他怎么能忘了,那表兄勇猛有余,却也是个浪荡子!